城市在烟火味中醒来

齐鲁晚报     2020年03月18日
  □李晓
  打开一座城市的密码是什么?我以为是它缭绕的烟火味。好比想念一个人,是一个人身体里的气息撩动着记忆深处的嗅觉。
  城市的春天,是花草的勃发,更是烟火味的复苏。前段日子,按下暂停键的城市几乎成为静音。平时那些大街上林立的副食店、五金店、鞋店、粮油店、书店、面店,从一个奶瓶到一个花圈,这些生活物资甚至贯穿了我们的一生,这段时间,我是那么地想念它们。
  一位朋友在朋友圈里晒出了他那年在武汉城里户部巷游走的图片。那是一个露天市场,喧嚣的市井之地里有收辫子的吆喝声,也有开水房传来的吱吱水汽声,还有鱼腥味与市井味扑鼻而来,城市在烟火味里一瞬间被捕捉定格。更让朋友惊叹的是,破旧的街铺之间,杂乱交错的电线与晾晒的衣服缠缠绕绕,雄伟壮美的黄鹤楼就矗立在狭长街道的前方,在历史的宏伟与市井图画的交织中,一切都恍如隔世,世界欣喜又暗自悲伤。我在朋友圈留言:武汉,等你的烟火味醒来,再来看你。
  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我与它亲昵或隔膜,不是看它的幢幢高楼把天际线抬高了多少,看它云雾飘渺里隐藏着多少秘密。这座城,应该是我鼻子一旦抽动,就有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有一年我从南京坐夜船逆流归来,我怕打扰熟睡的爱人,就靠在一盏老路灯下的树边睡去。清晨,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是郊外菜农担着还有露水的蔬菜进城叫卖,我买了一把新鲜青菜回家,给自己煮一碗面条吃了。流浪悬空的肠胃,才真正从漂泊的旅途落地归来。
  “一碗面,叫醒了一个城市”,这是一篇新闻的标题,说的是城市里的小面馆推出了生面外卖,订单业务大幅度上升。见“面”如归乡,一个人的胃是有记忆的,它是人体最诚实的器官。在这条新闻里,我也被一碗面唤醒了,它在这个春天让我的肚子里奔涌激荡、翻江倒海。但我没有叫一碗面的外卖,我要等待去街市店铺里,坐下来慢慢体验品味,看那沸腾汤锅上如银丝般的面条下锅,而后一碗面来到我手上的过程。
  我所在的城市里有一家宋大娘面馆,店主宋大娘身板结实,嗓门高亮,尤其是她那上扬的眉毛,典型的女强人形象。宋大娘早年没了父母,17岁就跟人学厨艺,19岁在我们这个城市开了一家面馆。39年过去了,她的这家面馆,成为一个城市的地标,公交车曾经把她的面馆当作站名。宋大娘就靠这家铺子,拉扯养育了四个孩子,而今三个孩子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大都市工作。
  平时早晨我常到宋大娘的面馆里吃上一碗面,然后汇入车水马龙的大街,开启我一天的生活模式。我的生活是有模式的,细胞一样死死生生,但很少创新,我也常常抱怨它的机械刻板、平庸寡淡,但而今我对它殷殷呼唤,多希望能够在春天早晨的一碗油辣子面里苏醒过来,吃得额头上微微冒汗,然后在街市婆娑伸展的绿叶中步行到单位上班。前些天,我在超市门口碰见宋大娘,我们都戴着口罩,但很快认出了对方,我首先打招呼“大姐好”。宋大娘晃动着粗壮的腰身,对我说:“宅在家一个多月了,肉长了6斤多。”隔着口罩,宋大娘爽朗的笑声依旧。宋大娘说,今天是按照规定,三天一出门,上超市购买辣椒、花椒、五香调料的,随时准备着面馆开业。宋大娘的春天,就是一碗面如鸟声一样叫醒城市的早晨,打开天幕下人间烟火的生活之门。
  一座崭新的城,它的楼房、站台、路标、商场,于我往往没有从心里亲近的感觉。一座城市的景物,好比乡下老宅,是烟熏火燎过后,浸透老宅墙壁地缝里那种岁月包浆的气味。市井老巷那些小店铺里的食物,往往也是我与一座城接头的暗号。比如城里的邹毛酸辣粉,店主用的粉条,是乡下地道的红薯粉,挂在竹架上风干,我吃得出阳光的味道。更抚慰我饥肠的是邹毛用的酸水,是取自他老奶奶泡了四十多年的泡菜坛子。古董一样的坛子摆在屋子里,本身就有一种庄重的气势。
  我认识的一位大胡子诗人,他胡子茂盛,诗情旺盛,坚持写诗,不为花花世界金银财宝所动。有天同他在老酒馆里喝酒到微醺,大胡子诗人说,这个城市最靠谱的生活,最一往情深的生活,还是在老馆子吃卤猪头肉炒酸海椒,回家后坐在窗前听着轮船一声一声鸣笛,一句一句写诗。还有卖卤猪头肉的老隆,喜欢摄影的他说,自己有一个想法,就是把他拍摄的城里人物、景物出一本影集,自费印刷五百本,免费送给他认识的人、路上碰见的表情友好的人。老隆几十年下来拍摄了关于这个城市的上万张图片,其中有一张图片,是一个老头儿驾驶着自己设计制造的玩具坦克,突突突开在一条僻静马路上。那个可爱的老头儿,是我朋友的爷爷赵大爷。赵大爷去年突发脑溢血死了,我在他灵堂前鞠躬致哀并默默祝福,大爷,愿你驾驶着坦克,去往另一个世界。
  晨昏之间,天幕拉开又落下,一座城市的烟火,在天幕之间,寂寞或者热烈地燃烧,汇聚成这座城市的味道。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