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骆驼队来了,停在我家的门前。
　　它们排列成一长串,沉默地站着,等候人们的安排。
　　人在卸煤,骆驼在吃草。我站在骆驼的面前,看它们咀嚼的样子:那样丑的脸,那样长的牙,那样安静的态度。它们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在胡须上。
　　这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北平。看骆驼的孩子是六七岁的英子,她快上学了,她就要开始长大了。在长大之前,在城南的这条胡同中,住着她的一家人。她跟随着爸爸妈妈从台湾飘洋过海来到北京,住在这条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在一个混乱时代短暂的安定中,他们过着温暖而美好的生活。在这里,英子用童稚的双眼看到了人,看到了骆驼。她看到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她纯洁的心灵中,深藏了这世界的荒凉和人的孤独。
　　她渐渐长大了。她上学了,工作了,嫁人了……她看到的那些人一个个在她的生命中离去,她看到的那些事一件件被人遗忘。许多年后,那缓缓的流水、缓缓的驼队、缓缓而过的人群、缓缓而逝的岁月……所有童年的经历并未烟消云散,它们重又涌上心头。于是,英子写下了这本《城南旧事》。英子就是后来的著名作家林海音。《城南旧事》出版于1960年,曾被评选为亚洲周刊“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又过了20多年,《城南旧事》被搬上银幕,感动了一代人。
　　北京城南这条小胡同口的惠安馆门前,一直站着一个疯女人。人们都告诫小孩子离她远点。她像谜一样吸引着英子,她接近她,和她成为了朋友。她是秀贞,她曾与住在会馆的大学生思康暗中相爱,后来大学生回了老家,说回去卖田卖地,一个月后就回来明媒正娶她,秀贞没有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反正很快就回来了。他却再也没回来。秀贞被送回老家,生下女儿,浑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她被桂花的香气缠绕着,给她的女儿起名叫小桂子,她并不知道,小桂子一出生就被家人扔了,生死不明。秀贞从此就疯了,她并不危险,只是每天在等着思康回来接她,每天等着“走丢”的小桂子回家,她从此只活在她想象的世界里,她给思康和小桂子准备一年四季的衣服,晾晒他们的被子,打扫他们的床铺、书桌,站在门口,痴痴地等他们回来。小桂子应该和英子一般大,现在,英子走进了她的生命中。她知道英子不是小桂子,因为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说,小桂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胎记。英子答应帮她找小桂子。出胡同口往南几步远,就是人们每天取水的井窝子,英子每天在这里玩。她的好朋友妞儿就住在附近。妞儿被养父母逼着学唱戏,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她跟英子悄悄说,她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英子越来越觉得妞儿的身世很像小桂子,终于一天,她发现了妞儿脖颈后的青记,急忙带她去找秀贞。秀贞与离散六年的女儿相认后,立刻带妞儿去找寻爸爸,英子还偷了妈妈的金镯子送给秀贞和妞儿做盘缠。
　　后来,英子一家又迁居到新帘子胡同。英子在附近的荒园中认识了一个厚嘴唇的年轻人。他为了供给弟弟上学,去做小偷。他们似乎是成了朋友,小偷反复问英子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英子觉得他很善良,但又分不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不懂什么好人,坏人,人太多了,很难分。”不久,英子在荒草地上捡到一个小铜佛,被警察局的暗探发现,循着这个线索抓走了这个年轻人。
　　再后来,被赶出家门的兰姨娘来到英子家,英子发现爸爸对兰姨娘的味道不对,英子很伤心,古灵精怪的她想了一个办法,把兰姨娘介绍给爸爸收留的德先叔,他们相爱了。给他们送行,“爸不用人让,把自己脸灌得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伸到兰姨娘的脸面,兰姨娘直朝后闪躲……”“我这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兰姨娘终于成为了密斯黄,最后和德先一起乘马车走了,爸爸很难过。
　　再后来,是宋妈的故事。从他们搬到北京来,宋妈就来到他们家帮佣,四五年了,一直就没有回自己的家,她的丈夫只每年来一次,取走她的工钱。宋妈带大了英子的弟弟妹妹们,心里也一直惦念着自己的儿女。她却不知道,她的儿子两年前就掉进河里淹死了,而她的女儿也被丈夫卖给别人。
　　再后来,英子小学毕业了。她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唱给他们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她第一次唱这首歌时,代表毕业生上台演讲的是小偷的弟弟,现在是她代表毕业生上台演讲。这首歌也成为电影《城南旧事》的主题歌,再一次在中国的大地上传唱。英子长大了,她的爸爸却去世了。
　　这是《城南旧事》为人们讲述的5个故事,分别是《惠安馆》《我们看海去》《兰姨娘》《驴打滚》《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生命就是这样,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妞儿走出了英子的生活。秀贞走出了她的生活。偷儿走出了她的生活。她的爸爸也走出了她的生活。她长大了。她失去了这一切。她失去了她的童年。所有的告别都那么猝不及防,来不及说再见。生命是一场悲剧。美得令人心碎。好在还有文学。还有这些文字可以温暖我们的心。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秀贞要和她的情人告别。妞儿要和她的养父母告别。宋妈要和她的儿子和女儿告别。偷儿和他的弟弟告别,也要和这个世界告别。忽然有一天兰姨娘也要和她的爸爸告别了。但他们又在不断地寻找。在失去中寻找。
　　李叔同的歌在那个时代传唱。他告别了红尘。和他曾经的生活告别。当他终于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写下了“悲欣交集”四个字。伤感的人生值得我们珍视。美好的事物纷至沓来,又纷纷而去。所有的苦难终会过去。时间会抚平创伤。
　　在这些故事中,人是孤独的。孤独不是因为没有陪伴,而是我们不断失去。无论曾经的美好,还是悲伤,我们都必须独自咀嚼。就像小说中那些负重而来的骆驼。许多年后,再读这本书,才发现,那些骆驼说的就是人自己:它们排列成一长串,沉默地站着,等候命运的安排。“看它从不着急,慢慢地走,总会到的；慢慢地嚼,总会吃饱的。领头的那一匹,长脖子底下总会系着一个铃铛,走起来,铛、铛、铛地响。”为什么要系一个铃铛呢?爸爸的回答是骆驼很怕狼,戴上了铃铛,狼听见铃铛的声音,就不敢侵犯了。而英子的答案却认为,“一定是拉骆驼的人,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才给骆驼戴上了铃铛,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童年却一去不还了。“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又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又听见缓慢悦耳的驼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