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一部水浒,一部生死之书。
　　破辽之后,宋江跟随鲁智深到五台山参拜智真长老。一见面,智真就说:“徒弟一别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默然无声。宋江申辩:“智深兄弟,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水浒满篇忠义,却是宋江一人之忠义。
　　宋江向智真长老问道:“请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特来请问于禅师。”智真长老便答偈曰:“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叹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宋江听不懂,临别又请点化,智真长老命取纸笔,写出四句偈语:“当风雁影翩,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他还是不懂,人生之事,需不断觉悟,有些人到死才明白,有些人到死也不明白,是为执迷不悟,宋江就是如此。
　　在100回本里,宋江离开五台山,前往京师接受封赏,路上驻军双林渡。宋江在马上遥看山景,仰观天上,见空中数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乱飞,都有惊鸣之意。原来是浪子燕青,初学弓箭,向空中射雁,箭箭不空。却才须臾之间,射下十数只鸿雁。
　　宋江心中难过,教唤燕青来,历数鸿雁之德,最后对他说:“此禽五常足备之物,岂忍害之。天上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却射了那数只,比俺兄弟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兄弟今后不可害此礼义之禽。”
　　燕青默默无语,悔罪不及。宋江郁郁不乐,和吴用、公孙胜等人喝了一夜酒,尽醉方休。次日天明,过双林渡,往京师而去。
　　这双林渡,就是宋江的生死渡口,也是梁山众好汉的人生渡口。宋江全然没有觉悟,鲁智深则全然不同。
　　在五台山,临别时,智真长老唤过智深赠与四句偈:“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这是对他命运的预言。
　　其实,先前在他大闹五台山时,长老就曾经预言过他的命运。那晚上长老领他到方丈室歇了一夜,决定打发他去别的地方安身,临别又送了他僧衣僧鞋,还有十两白银。动身前往大相国寺前,智真长老赠鲁智深四句偈子:“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林是野猪林,山是二龙山,水是八百里水泊,江是钱塘江。
　　征方腊后,宋江率军驻扎钱塘江边六和塔。那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鲁智深与武松二人正在六和寺的僧房里,睡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是关西汉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
　　众僧吃了一惊,都来问道:“师父何为如此?赶出何处去?”
　　鲁智深道:“洒家听得战鼓响,待要出去厮杀。”
　　众僧都笑将起来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
　　鲁智深见说,吃了一惊,问道:“师父,怎地唤做潮信响?”
　　寺内众僧,推开窗,指着那潮头,叫鲁智深看,说道:“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
　　鲁智深看了,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咐洒家四句偈言,道是‘逢夏而擒’,俺在万松林里厮杀,活捉了个夏侯成;‘遇腊而执’,俺生擒方腊;今日正应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
　　寺内众僧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日必当圆寂。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
　　鲁智深沐浴,换了一身御赐的僧衣,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便坐化而去了。死前他写下一篇颂子,颂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此前,鲁智深有一奇遇。
　　讨伐田虎时,鲁智深在阵中厮杀,不提防茂草丛中,藏着一穴。他双脚落空,一跤跌进洞中,半晌才到洞底,他竟没有跌伤,查看四周,发现洞中又有一洞,透出亮光来。他走进去观看,却是奇怪,一般有天有日,亦有村庄房舍。其中人民,也是在那里忙忙的营干,都只冲着他笑。他继续走,过了人烟辏集的所在,进入一片旷野,只见一个草庵,传出咯咯的木鱼声,“洒家走进去看时,与洒家一般的一个和尚,盘膝坐地念经。”
　　鲁智深问他的出路,那和尚答道:“来从来处来,去从去处去。”鲁智深听不懂,焦躁起来。那和尚笑道:“你知道这个所在么?”鲁智深不知,那和尚又笑道:“上至非非想,下至无间地,三千大千,世界广远,人莫能知。”又道:“凡人皆有心,有心必有念；地狱天堂,皆生于念。是故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一念不生,则六道俱销,轮回斯绝。”这次,鲁智深懂了。那和尚领他出庵,才走得三五步,说:“从此分手,日后再会。”鲁智深向前看,待回头,已不见了那和尚,眼前忽地一亮,竟出现在另一场战斗中,擒了马灵。只一忽儿工夫,竟已过了一月。
　　在这里,鲁智深遇到了自己。他过了双林渡,转向了他生命中神性的一面。人皆有神性的一面,直到此时,鲁智深的生命进入了一种宏阔的境界。鲁智深天性淳朴,率真,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他义救金翠莲、醉打桃花庄、大闹野猪林,打青州,救史进,心中全装着他人,而没有自己,做便做了,从不后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做的全是扶危济困之事。
　　金圣叹说鲁智深“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底厚实,体格阔大。”所谓仗义敢为,鲁智深的“义”是“公义”,是出于仁心之义。相较宋江的“义”,则是“私义”,是出于利益之义——即使他为了众兄弟的利益,也只是一个小团体的私利,更何况,对于这样的义很多人也并不苟同。因此,在这部讲述生死的书中,鲁智深的死最是伟大、迷人。
　　鲁智深焚化时“五山十刹禅师”都来诵经忏悔,径山大惠禅师亲自与其下火,并指着鲁智深道了几句法语:“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