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洞

齐鲁晚报     2020年05月06日
  □张金刚
  牙疼,疼得只想回家。暂居北京,医疗条件自是一流,可费用让我心疼。除此,孤身在外无亲人,就如那颗疼牙一般,如飘在云里雾里,落不了地。回到县城,看到妻的那一瞬,疼痛仿佛减了几分。
  平时遇到难事,我就爱回山里老家。一望到那间老屋和留守的父母,看到爬满院墙的丝瓜,瞬时心就明朗起来。父母从来不问我的工作,他们不懂,只是简单地给我准备些称心的家常便饭和应时的山货菜蔬。躲在自己出生的小屋,看看墙上蒙尘的奖状,摸摸窗前一度趴到深夜的书桌,照照曾经映出我青春模样的镜子,躺在炕上发会儿呆……离家时,背包满着,心却轻了。
  这次牙疼很重,简单的止痛药已不管用,含口凉水,甚至自虐地用拳头捣几下腮帮子,仍无济于事,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微信里咨询朋友寻找牙医,听到他们也曾有牙疼的经历,让我找到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慰藉,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生在老屋,长在老屋,老屋知道我牙疼的根源。儿时,一年到头没啥好吃的,就盼着北京打工的哥哥过年提回一大包糖果。酸三色、大白兔、花生酥、咖啡糖、酒心糖……含着、咬着、嚼着,过个甜甜的年。爱吃甜食,牙便受不了,时常牙疼。这甜蜜的痛,得受着。
  妻陪我到医院挂了号,排在一堆人之后。有人躺在硕大的器械上,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的牙医轮番拿着钻、镊等在那人口腔里捣腾,我舔了舔有些松动的牙,心里很害怕,便以人多为由,叫着妻到街上溜达一圈。遇到村里邻居,说我家老屋这几日要拆。也好,这土坯房有七十多年了,祖辈住,父辈住,我辈住,三代人住下来,已成危房,住着也不放心。赶上村里有危房改造政策,如今,新房已建好,老屋该拆了。
  老屋本来三十年前曾弃之不住了,却因哥哥结婚将新盖的房子给了他,我与父母不得不搬回老屋。住着人,老屋又有了人气,烟熏火燎,修修补补,也便没颓败下去,又撑了三十年风雨,看着父母变得年迈,看着我成家立业,走进中年。时至今日,老屋似乎撑不住了,不时掉土。每到暑天下连阴雨,我就着急。
  也是因为着急,就想找医术较好的牙医诊治,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家曾为我看过几次牙的私人诊所前。还是那位和蔼的牙医大姐,看了看说:“无妨,这是颗智齿,给你开个药先吃着,如果再疼,拔掉即可。”拿了药,疼痛似乎缓解了些,随手把号儿扔进了垃圾桶。
  父母不愿拆老屋,直到村里下了“最后通牒”,才打电话让我回家帮忙搬东西。那几间曾让我自卑到不让同学来家玩的老屋,一时让我甚是留恋,不停地拍照。与父亲一趟又一趟将能用的物件儿搬到新房,每搬动一件就如搬动一段包了浆的岁月。
  晚上刷牙,不料牙芯掉到了面盆里。我一怔,舔了舔空荡荡的牙槽,好不心伤。说来也怪,掉了牙芯,牙不疼了,可我却不敢照镜子,不敢看那赫然的牙洞。
  拆房那天,我没回家,不敢看,远远地躲着。待再回家,满墙的丝瓜依旧花很多、果很多。可刚转过墙头,便被眼前的场景惊着了。房倒屋塌,颓圮的房茬空荡荡的,像极了我的牙洞。我忍不住想落泪,不停地拍照。拍完便收藏,不敢再看。
  牙芯掉了,只剩牙洞。我没拔牙,也没补牙,慢慢习惯了。
  老房拆了,只剩房茬。再回老家,我都绕开老房址,不看,渐渐让新房在我心里扎根。
  只不过,我时常忍不住舔舔那牙洞,虽空了,却杂陈了中年生活各种滋味,舔一次,如反刍一次。时常,我也会想想那房茬,一如舔着那个牙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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