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兽”复学的通知下发后,大院里的孩子们沸腾了,就像过了个漫长的冬天,刚出笼有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我住的楼里有三个孩子,上二年级的童童,每天中午下了网课,就能听到他拎着小桶踢踏踢踏的下楼声,是去小区门口的水站打纯净水。他哼唱着“你笑起来真好看”的曲调,顺手把楼道里的窗户全部打开,“咣当”一声,再“咣当”一声,回来后蹦蹦跳跳再去打一趟水。我家隔壁住着一对兄妹,哥哥上三年级,妹妹在幼儿园大班。他们从别处搬来租房一年多了,家里做小买卖,平日里老家亲戚也常来,加上俩兄妹,四五个孩子叽叽喳喳嚷个不停,就像一个24小时不打烊的游乐园。
我要说的是这对兄妹的妈妈。她挑染着黄头发,脚蹬漆皮高跟鞋,穿着打扮很跟潮流。然而,她一张口说话,瞬间就像回到偏僻的乡下,满口浓重的方言。而且她嗓音沙哑,喉咙里仿佛有个小木塞,说起话来就像拉胡弦。每天下午接两个孩子放学回来,她嘶哑的吼叫声便一波又一波穿墙而过。从下午到深夜,这样的“冲击波”不定时地穿墙发射过来。我断断续续听得明白,哥哥不好好写作业,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吃东西,女人一顿怒吼,如山洪暴发;妹妹捣乱还不嫌事大,说哥哥欺负她,还“举报”哥哥玩手机……男人在店里忙到凌晨才回来。直到我深夜关掉电脑,这家人的“战斗”还未收场。
起初,我很同情这个女人,俩娃都不是省油的灯,当他们的妈妈不容易。妹妹人小鬼大,伶牙俐齿,一言不合就和哥哥闹得天翻地覆。哥哥性格内向,比较贪玩,对爱黏人的妹妹经常搞怪。但他见到邻居很有礼貌,周一早上出门,碰见他去上学,时间晚了,还主动让我先走。好几次周末,我遇见他下楼倒垃圾,每回都是一大塑料袋欲要撑破的样子,他根本拎不动,几乎是努着全身的劲儿沿着楼梯拖拽,眼睛眉毛挤到一起,发出“嘿哟嘿哟”的声音。还有一次,塑料袋子破了个洞,瓜皮果蒂、生活垃圾在楼梯上滚落一地,污水弄脏了他的裤脚。他倒完垃圾回来,进屋摸出一把扫帚,唰唰唰地清扫起来。
很多时候,成人还不如一个孩子。这个初夏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隔壁的女人不再同情。女人家里就像流水客栈,人来人往,喧喧嚷嚷。那天晚上,她家厕所的下水道堵了,用破脸盆掏出一堆污泥和秽物,恶臭冲天。大家都以为她会尽快处理掉,可第二天、第三天,脸盆在楼道里岿然不动。很多人上上下下,走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捂鼻快走几步。那几天正是高温天,楼道里臭味熏天,招来许多蚊虫,有人把楼道所有窗户都打开,也无济于事。我母亲看不下去了,不顾腰疼,一瘸一拐地端着脸盆下楼,想办法处理掉了。下午,女人回来,照例掏钥匙开门,若无其事,一切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女人门口又多了一大堆垃圾,流淌出暗红色的污水,让人避而远之。我不禁想起作家简媜曾教育儿子,要趁早学会独立自主,做一个能自我照顾也能照顾他人的人。她说,“爸妈只是协助你成长的人,而且协助的范围会随着你的年龄增加而减少,你的人生必须靠自己开垦,不能靠我们保护。若我们一直呵护你,便是剥夺你为人生奋发的机会,等同于断你的手脚。”当年,简媜给五年级小学生的三样“见面礼”,分别是:书与笔记本;一双运动鞋;扫把与抹布。她最看重的就是“扫把与抹布”,“现代小孩,不欠书读,欠缺劳动习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是从宜兰乡野的苦日子里走过来的,视劳动为精神历练,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而住在我隔壁的女人,同样身为母亲,难道不懂得劳动与分数同等重要吗?清清爽爽的生活环境,于自己是习惯,于邻居是馈赠,她却做不到。在她心中,似乎唯有追赶孩子写作业最为重要。
由隔壁的女人,我又联想到《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她恃强凌弱,给探春丢份儿,探春却暗地里为她做了很多牺牲。然而,赵姨娘令人憎恶的同时也让人同情。当她得知自己的兄弟死了只给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费,而袭人母亲去世时得到四十两银子的丧葬费,她气得问道:“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明明遭到不公平对待,恨王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对王夫人唯唯诺诺,不敢说一句不敬之语。她骨子里的自我轻贱,着实叫人心生悲悯。还有一处细节,当病中的王熙凤听说赵姨娘在探春这里闹事,打发平儿来看看怎么回事,这时赵姨娘瞬间变成老好人的面孔,“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赔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赵姨娘的讨好举动,让人既心疼又心酸。这正是人性的卑微——所谓“卑”,是指在卑微境遇中看不到悲,也就是看不到因果轮回。反过来再打量隔壁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影响到身边的两个孩子,这才是最让人同情的地方。因而,我再次对她产生同情,亦是看到自身的局限和无奈。
蒋勋先生说过,“你所有的福气,全来自对人的不忍和悲悯。”与这个女人比邻而居,我对此又有了深一层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