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是一个书写历史的高手,看他的书感觉“历史比小说好看”。但是,“好看的历史”从来不是张宏杰书写的出发点,而是观照过去的王侯将相如何影响当时和后来的历史发展。
　　有人说,从文化的角度看,张宏杰迄今只写了三个人:朱元璋、乾隆和曾国藩。在这个书写过程中,张宏杰始终没变的是对文化和人性的关注,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倒退的帝国:朱元璋的成与败》这部作品中。
　　张宏杰将明初的历史放在全球史和中国文化两个向度上纵横对比,深入剖析了朱元璋的成与败。
　　□王昱

　　中国历史上的一些关键节点,读史者如果不经意,很可能顺着所谓的“历史大势”滑过去。比如元朝统治中国的近一百年,就在我们小时候背的“唐宋元明清”中过去了。很多人觉得这不过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普通朝代,但事实上,起于草原的元朝对中原民族的文明进程是一次重要的干扰和打断,元朝的器物、典章、制度,跟之前的中原王朝都有很大的不同,大多数皇帝甚至连汉语都不会说,可以想见假如这个王朝长久持续下去,今天的中国人还能不能有“中华”的概念,自豪于自己是“五千年文明”的传人?
　　从这个意义上说,起于元末、生于草莽的明太祖朱元璋的确如他自己提出的口号一样,实现了“恢复中华”,对中原民族而言,有着“再造之恩”,中华文明的正统,在他的草莽崛起之后,才算正式接续上了。
　　但是,这种“再造”与原版相比,究竟出现了多大的扭曲与改变?在朱元璋指导下所构建的明代,是否真正实现了起义者们“日月重开大宋天”的理想?中华经此番折腾之后,还是那个“中华”吗?对于这些问题,通俗史界很少有书籍进行过系统反思。张宏杰的《倒退的帝国:朱元璋的成与败》重点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书如其名,这本书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叫“从流氓到天子”,主要是略述朱元璋从元末大乱到问鼎天下的过程,总结了他之所以能够成功的诸多原因,也就是所谓的“成”。下半部叫“历史的惯性”,详细论述了朱元璋在统一全国后采取的各项政策,可以看出,对于朱元璋以典型的贫农思维构思出的一系列治国政策,作者有的赞成、有的反对,但总体上反对的居多。或者可以说,在作者的叙述下,明朝建国后的历史“在曲折中发展前进”,总体上向一个死气沉沉的“倒退帝国”不可遏制地坠落下去,所以这部分讲的其实是“败”。
　　如是将“成与败”划分之后,我们会发现,本书前半部分的“成”是朱元璋个人的,后半部分的“败”则是国家的。朱元璋的性格和见识,塑造了他个人的成功,但当他有能力将这些性格影响他所掌舵的国家时,总体来说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基于以上认识,对中国历史已经有所了解的读者,我的建议是这本书可以有选择地“跳读”“精读”。如果您时间有限,在读完了上半部的第一章“什么叫赤贫”之后,可以选择直接跳到下半部“历史的惯性”读起,倒不是说上半部的其他章节不精彩(张宏杰的文风和见地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而是因为中国历史上,与朱元璋类似的帝王崛起故事我们实在太熟悉了,无非招揽民心、善于用人、心怀天下等等……但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给他塑造的帝国留下致命的顽疾却很少有人反思,而对这一点的分析,张宏杰的点评十分独到。
　　在作者的叙述中,朱元璋的治国理念是复杂的,但总体上扼杀了国民的活力和创造性,让中国其后五百年中陷入了“一抓就死”的僵局当中,整个国家宛如囚笼。无论相比于同时代急速发展的西方,还是相比于之前的唐宋,都是一个“倒退的帝国”。
　　朱元璋的严管思路,显然与其出身赤贫有关系,正如作者所述:“在贫民朱元璋看来,在好房子下坐着,吃着白米饭,这就是天下最大幸福。至于什么个性、思想、自由的价值,人的生命尊严,他那个农民的脑袋里,连想都没有想过。”
　　贫穷干涸了朱元璋的精神世界,也干涸了他治下的王朝的未来。
　　正如作者张宏杰所指出的,以“模范农民”朱元璋的才干,最称职的职业其实是当个村长,他的见识和思维模式,一定能够将一个村治理得井井有条、太平无事。
　　但历史的宠幸给了朱元璋一个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于是他的思维酿造了一出悲剧:
　　比如,最典型体现朱元璋小农式思维的军户制度,该制度要求当兵的世代为兵,不得脱籍,朱元璋洋洋自得地称“朕养兵百万,不费国家一钱”。但事实上,该制度严重减损了明朝军队的战斗力,到明朝末年,明朝将领不得不依靠私兵、家将来打仗,看似人数众多、实则无用军户,成了将领们向朝廷骗饷的摆设。
　　为了让军户安心当兵、农户安心务农,朱元璋还设计了牢笼天下的户籍制度,百姓出县探亲访友都得到衙门去开路引,整个社会的流动体系,在这套制度下几乎快被掐得窒息了。
　　除了期待民众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不挪窝,朱元璋还期待他雇用的官员像农户豢养的看门狗一样吃得少、干得多,他一改宋朝厚养官员的传统,开列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官僚工资,这种低薪制在明朝后来的通货膨胀中变得更加过分,以至于贪腐成了明朝大多数官员必备的生存手段。
　　朱元璋觉得贪污不就是官员骨头犯贱吗?看老夫一通严刑峻法,你们服不服!有明一代的惩贪方式可谓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而多半都是这位“太祖爷”创立的。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却在世界酷刑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民是庄稼、官是牲畜,唯有他的儿孙才是传统农村宗法体制下最需要精心善待的亲人。明代的“亲亲之恩”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穷怕了的朱元璋在设计藩王制度之初,就对子孙后代异常慷慨:后代子孙无论男女,无论远近,都有起码的官职(奉国中尉)和基本工资(八百石)。这个标准因为是“太祖之法”,后世无人敢更改,于是凤子龙孙们在接下来两百年中展开了一场疯狂的生育竞赛,近百万人口的皇族最终成了压垮明朝财政体系的吞金兽。
　　十分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简单地批评朱元璋政策的失当,而是更进一步把视角拉远,指出中国在此时代出现这样一个奇葩的规则制定者绝非偶然。“与西方社会的上升趋势相反,中国历史的发展却呈下降趋势……中国农民的平均耕地在宋朝以后,再也没有回到人均10亩的水平以上。因此,宋朝在中国文明历史上成了最后一个辉煌的朝代。在那之后,元、明、清三代,贫穷化的加剧日益消耗着中国的精神,使中国文化进入了长期的停顿和倒退。”
　　换言之,在明清人口增长的背后,撑起一个个“盛世”的是越发穷困的民众。这些穷困的民众,固守的其实是与朱元璋相似的思维模式,以至于即便改朝换代,中国依然脱不出明太祖留下的窠臼。
　　作为优秀的通俗史写作者,张宏杰在本书中继承了他一贯的文风,在重点叙述朱元璋的人生的同时,对古今中外的史料信手拈来,恰到好处进行对比与分析,读来让人感觉是陪伴作者进行了一次时空与思维的散步。在他的娓娓道来中,你确实能真切地感受到:朱元璋治下的帝国,无论从纵向还是横向上,都陷入了一场悲剧性的倒退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