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每年9月大一新生报到时,我就会想起林老师,以前的邻居。
那年秋天来得比较早,几场雨过后,梧桐叶子簌簌落下,新秋的凉爽紧贴着肌肤,人们都换上了秋装。月光如水的晚上,我端着脸盆从筒子楼的公共水室洗漱出来,碰见一对脸庞黝黑的父子,要找林老师。父亲穿黑夹克,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拎着化肥袋子,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旱烟味。我顺手指了下,他上前轻轻叩门,没人应,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儿子又去敲门。这时,传来林老师爱人的声音,“你们找谁?林老师啊,他不在家,去学校找他吧。”屋里一阵哗哗哗的水响,像是在给孩子洗澡。父亲连忙回应,“我们是林老师的老乡,从老家捎来几个自家种的西瓜,回来麻烦你和他说声。”说完,父子俩一阵手忙脚乱,把西瓜一个一个从袋子里抱出来,认真地摆在林老师家门口,转身下楼又倒回来,举起手掌拍了几下门,说,“大妹子,回来别忘给林老师说。”屋里的人或许没听到,被孩子咿咿呀呀的打水声湮没了。
那一年,我10岁。林老师在对过的大学担任辅导员。开学后没几天就是教师节,然后是中秋节,前来给他送礼的人很多,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所谓送礼,多半是老家的土特产,花生、核桃、栗子、小米,带着明显的地理符号,仿佛裹着老家的乡愁和泥土而来,因而接收起来也就更显珍重。大多数时间,林老师不在家,新生报到忙得很,吃喝拉撒都要管,天不亮就要去监督跑操,晚上再去看晚自习,回到家楼道里已经一片漆黑,必须打着手电筒。林老师方形脸,高个头,粗黑的眉毛就像两股绳,走路习惯性地扬起下巴。有一次,有道数学题我抓耳挠腮一晚上也不会,就抱着作业本去找林老师求教,他让我进屋坐下,拧开台灯,戴上一根腿残了的眼镜,拿笔在纸上划拉开来,不一会儿就有了答案。旁边的婴儿床上堆满汽车和玩具,椅子上放着一摞作业本,屋里弥漫着甜润的奶香,很难想象这是大学老师的日常。
那个年代的师生情和邻里情就像黑白电影,一帧一帧都是唯美和永恒。后来,筒子楼改造,大家各奔东西。听说林老师分到了宽敞的住房。再后来,他成了学院的林书记。前段日子,无意间朋友和我说起林书记,说他满头摇晃的白发,说他待学生就像哥们儿,说他脾气好,从不发火……我能想象到他的苍老与天真,如果与他在校园里迎面撞见,那一茎一茎的白发会是多么让人感喟,同时又令人红了眼眶。我不禁想起一件往事。林老师的老家在临沂,母亲过来给他看孩子。有一天,公共水室里不知谁扔了一兜带壳的煮鸡蛋,红皮的,她见不得浪费,弯腰捡到铝盆里,一个一个用勺子敲碎、剥皮,端回家里。第二天,我听到林老师和母亲的争吵声,“娘,你这样让人笑话,别的老师咋看我?“我自己捡的,和你无关!在老家得喂多少只鸡才能捡这么多蛋,你们这些小年轻太不会过日子了!”停顿片刻,林老师又说,“这是城里,我是老师,娘你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母亲没再吱声,转身抱着孩子出去玩了。没过几天,他母亲的脚上多了双八成新的黑皮鞋,一走一晃悠,看上去有些可笑,林老师装作没看见。
我认识很多像林老师这样从农村走出来毕业后留校任教的老师。他们用知识改写命运的同时,也在努力填补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巨大沟壑。时间一点一点抽走他们的青春,却在学生身上慢慢雕刻出他们的影子。但是,无论岁月如何变幻,加持于身的职位怎样晋升,始终不变的是他们骨子里的乡土情结。
我不由得想起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毕业时分,我们总是信誓旦旦或没心没肺地说,“老师,等我们有时间就会来看您!”事实上,能够兑现承诺的只是少数,这句话很快被风带向远方。我有三次与老师重逢。第一次是在公交车站,那年我正在病中,每天喝中药,父亲骑车带我出来散心,在森林公园路口我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杨老师吗?”我哪有勇气上前打招呼?服用激素的身体就像发酵的面包,简直无地自容。我就这样远远地望着他,他比以前胖了,手里领着头戴蝴蝶结的女儿,妻子背着挎包走在前面,如果素不相识,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是中学数学老师呢?第二次是去政协开会遇见黄老师,她曾给我们代过英语课。说起当年她负责的级部最差班,她笑着说,“那个时候我也年轻气盛,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把班上孩子训得服服帖帖。”说着,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里闪着泪花。还有一次,参加公益活动的时候邂逅田老师,他在小学教美术,也曾教过我们数学。当年他住在单身宿舍,放学后我和几个同学经常去他的办公室开小灶,他还教我们用板纸自制卷笔。有时候鼓号队训练完已经天黑,赶上他在走廊里做饭,红辣椒爆锅呛得我们直咳嗽,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当年上美术课买的那些调色盒、水粉、画笔,田老师教的那些无用之用,多年后在写作中让我深受启发,因而心存感念。
很多时候,我们是谁的学生并不重要,难得的是人世间的一场师生情缘。就像我喜欢的作家钟晓阳的独白:“聚散本是等闲事!纵然未可如愿,但我们共同踩过那许多路途,只须回身拾掇每一个足迹,自是一番温馨!只要我们有情,天涯何处隔得开?好像一轮弹簧,无论扯到多远终究还是弹回来的。”
现在,林老师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再过几年,林老师就会退休,告别心爱的校园。我永远忘不了那个9月的夜晚:待孩子熟睡,林老师的妻子打开屋门出来,在走廊墙根处蹲下,用手挨个拍拍与深夜一起入梦的西瓜,脸上露出可掬的笑容,然后双手托起,轻手轻脚搬回屋里。筒子楼里静得出奇,只留下一串串秋虫的呓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