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一种民间活动的流传其实是地域文化的轻声叙说与手手相传,月儿如老家从不断线的风筝,放飞的是一种人生理想,系在手里的是绵延的亲情与久久的念想。

　　老家潍县(今潍坊市)一带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有送“月儿”的习俗,至今一直在广大农村延续着。说来很是亲切温暖,心里泛起一股浓浓的思乡情谊,我年迈的姥娘隐约浮现于眼前。
　　月儿,顾名思义,如月饼一样也是诞生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是一种家庭自制面点。究其历史,不是月饼的前身,就应该是月饼的衍生品,两个一前一后,只是无法确定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其形似月饼,寓意八月十五月儿圆,期盼月圆人团圆。基本材料就是白面,且是当年新麦子磨出的白面,闻上去有淡淡的新白面味道,沁人心脾。将白面揉好,擀成厚饼状,饼的厚度大概有两厘米。多为双层,底下一层沿周边摆上当年收成的红彤彤的金丝小枣,里面也间隔着放上小枣、核桃仁、青红丝,跟月饼差不多,其他空着的地方用白面填充。然后铺第二层,再在第二层的上面做各种好看的面花,点缀几颗金丝红枣,酷似又大又圆的月儿、开得正艳的花儿,寓意花好月圆。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上大锅柴火蒸,四十分钟即可出品。
　　月儿,虽是出自普通家庭,却非普通面食,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送,很有一些讲究。开始的时候只有姥娘(外婆)送给成长中的外孙外孙女,长到十几岁就不再送了。为什么只有姥娘才能送给外孙外孙女月儿?这是一个在民间局部流行的习俗,标准答案早已丢失,基本形成共识的说法是外孙外孙女多数时间住在爷爷奶奶家,过八月十五亦是如此,这是传统的习惯。但是,不在一个大家庭居住,亲情、牵挂和思念是有的,尤其到了中秋佳节倍思亲,送上姥娘亲手制作的月儿,带去思念,也寄望孩子能记着远方的亲人,千里共婵娟。是不是这样,我拿不准,权当对月儿的诠释、理解之一种吧,有没有像中秋夜吃月饼那样的传说与深意便不得而知了。至少外孙外孙女吃着姥娘送来的月儿,会想到姥娘的辛苦和用心,留作长大之后的幸福回忆与念想,看见月儿就会想起姥娘,团圆之夜把这个温馨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分享自己童年的快乐。
　　我喜欢月儿,早先的时候其实是为了吃月儿。那时候家庭生活困难,每年吃几次白面是有数的,更不用说金丝小枣、青红丝这样的奢侈品了。我姥娘家在与我老家临界的安丘县庙后郎君庄,一个名字听上去很有故事的村庄。我家在胶济铁路北,姥娘家在铁路南,相隔大约十几公里。论经济条件,姥娘一家实不宽裕,一家人全在生产队当社员挣工分。好在除姥娘岁数大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之外,舅舅、表哥、表姐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二舅还是远近有名的看骡马高手,哪个生产队买骡子买马都请他去长眼,保证买来的骡马没灾没病、体格健壮、性格温顺,生产队就会多少给点盘缠。出力挣工分,若不遇大灾之年,姥娘一家的日子在那个年月算是将就着过,所以姥娘总能在中秋节的时候做一个月儿送给我们。有些人家的孩子因为姥娘家拿不出白面和小枣之类的食材,也就没人给他送月儿,眼巴巴地看着小伙伴举着一块月儿在大街上慢慢品尝,那是一种想起来相当悲伤的童年遭遇。
　　我喜欢月儿,还因为对姥娘的特别记忆。姥娘走进我的记忆时大概已有八十多岁了,那时候姥爷已经去世。姥娘小脚,背微驼,个儿不是多高,走起路来十分缓慢却又整天闲不着,屋里屋外帮着母亲忙前忙后。姥娘每年到我家的时候,多是中秋节前一天,一是把自己精心制作的月儿带来,再就是那会儿正是农村忙秋的季节,父亲在外做工,我们家能干活的劳力少,母亲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姥娘年事已高,干不了体力活,却可帮着母亲做些家务,洗洗刷刷,减轻母亲的家务负担。秋过完了,姥娘自己走着回去,母亲要去送她,或者舅舅表哥要来接她,姥娘都不让,拎上装着母亲给她准备的吃的用的和衣物的篮子,就一个人颠着三寸金莲,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家走。从我家到姥娘家没有一条像模像样的大路,以坑洼不平的土路为干道,也有几条稍微近些的羊肠小道,可以想见姥娘的小脚走起这样的小路有多难。听母亲说,有次姥娘回去的路上累了,就在路边歇息一会儿,其间睡着了,待醒来时天色已暗,看不清路了,姥娘干脆放下篮子,找个避风处休息,天亮了再往回赶。这样的事可能还不止一次。
　　姥娘来我家的路上从不停歇,因为姥娘挎的篮子里有送给我们的月儿,她知道孩子们盼了一年,得赶紧让孩子们吃上自己制作的月儿。姥娘做的月儿又大又圆,食材特别实诚,家里仅有的一捧金丝红枣,从我家带回去的青红丝、核桃仁,能放上的都放到月儿里。中秋夜,又大又圆的月亮爬上树梢,母亲用刀把月儿分切成三角形,在大锅里馏一下,一人一块,白面的清香、枣儿的甜美,加上妍丽鲜美的青红丝,真是太幸福太满足了。姥娘也吃一块。孩子们都是欢呼雀跃,却从来听不到姥娘的一句话。其实,平常也绝少听到姥娘说话,老人家惜字如金,除了问母亲什么东西在哪里时音调稍高点儿外,平时即便说话也是很小的声音。我长大了,时有信口雌黄之举,母亲最经常也是最严厉的教导就是“出去少说话”,估计是受姥娘的影响。姥娘包括母亲那个时代的人,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对自己和孩子的约束首先就是少说话,免得祸从口出,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可惜白吃了姥娘那么多月儿,也未能继承姥娘的这个优良品质,想来惭愧。
　　姥娘是哪一年去世的,记不住了。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快到八月十五了,我放学回家,母亲和哥哥刚从姥娘家回来。母亲说姥娘去世了,刚送走。之前不久,我的曾祖母偏瘫在炕上躺了八年多去世了,姥娘也去世了,但那时对曾祖母或不经常住在一起的姥娘去世,似乎从感情上没有那种生死离别的割舍。很久以后问母亲才知道,姥娘去世的那年93周岁,仁者寿,这是姥娘那个年代少有的高龄。五十年过去,一个圆圆的月儿使我的情感与姥娘连在了一起,想起了月儿,想起了那个无言无语、默默劳作的小脚姥娘。润物细无声,姥娘的优秀品质就有这样潜移默化的作用,影响着她的后代。
　　后来母亲也在八月十五给她的外孙外孙女做月儿、送月儿,月儿就这样一辈辈往下传递。时至今日,老家依旧保留着八月十五姥娘做月儿送外孙的习俗,当然已经不限于姥娘,几乎所有长辈都会做一个或几个月儿送给晚辈,也送给亲朋好友,一起分享丰收和安康团圆的喜悦。一种民间活动的流传其实是地域文化的轻声叙说与手手相传,月儿如老家从不断线的风筝,放飞的是一种人生理想,系在手里的是绵延的亲情与久久的念想。斗转星移,月儿已经从姥娘对外孙外孙女的寄望,转化为外孙外孙女对姥娘的思情与感恩,还有快乐的童年记忆。
　　眼前映出姥娘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那个又大又圆的月儿摆在月亮照耀的院子里,馋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