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叶嘉莹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10月16日,由陈传兴导演的叶嘉莹授权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全国公映,行人文化和活字文化编著的同名图书《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同步面市,电影和图书联手以跨媒体的方式将古典诗词大师叶嘉莹先生曲折跌宕的一生呈现在观众面前。影片仅有120分钟,但拍摄过程中却积累了百万字的访谈素材以及大量珍贵的影像资料,是了解一代诗词大家,乃至百年中国、千年文脉难得的口述史料。本书在这些素材基础上进行系统整编,多角度再现叶嘉莹先生沧桑多艰但秉持“弱德之美”的人生,凸显中国诗词不朽的传统和灵魂。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杜甫之所以成为杜甫,辛稼轩之所以成为辛稼轩,都自有一段因缘在。
我之所以终生从事古典诗词的教学,我之所以成为今日的我,自然也有一段因缘在。
我生于1924年,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世纪了。回首从前,可谓往事如烟,很多详细的情况都已经追忆不起来了。幸好我有作诗填词的习惯,很多经历感悟都通过诗词记录了下来。《易经》说“修辞立其诚”,我所有的诗词都是源于现实中真实的触动,从小就是。
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和伯父伯母一起,住在察院胡同廿三号的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是我家的祖宅,在北京西城,是曾祖父购置的。我家祖上是旗人,蒙古旗人,本姓叶赫那拉,民国后就改姓叶。曾祖父在咸丰同治时期做到了佐领(二品武官),祖父是光绪二十年的进士,所以,大门上原来是有一块黑底金字的横匾,写着“进士第”。
门前两边各有一个不大的石头狮子。从大门进去之后是一面磨砖的影壁墙,中间刻着“水心堂叶”四个字。这个堂号源于南宋学者叶适,水心是他的号。祖父和伯父与他一样,都学过医。从影壁墙左转下三个台阶,是个长条形的外院。右手边是内院的院墙,中间有个垂花门。从垂花门进来,就是内院了。
内院有北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我祖父本来有三个儿子,我三叔很年轻就去世了,只剩下伯父跟我父亲。我祖父规定伯父和父亲轮流住东西厢房,三年一轮换。我出生在东厢房,长大在西厢房。后来祖父去世了,伯父搬到以前祖父母住的北房,东厢房就成了伯父给人诊脉的脉房。邓云乡先生年轻时常来请我伯父去给他母亲看病,对我家的院子熟门熟路,但那时我们没有见过面。数十年后,我们在一次聚会中遇到,说起话来,他才知道当年给他母亲看病的叶大夫正是我伯父。后来,他写过一篇文章,专门描述了我家的四合院。没想到,相隔半个多世纪,邓先生竟还会对我家宁静的庭院和其中蕴含的一种中国诗词的美好意境有如此深刻的记忆。我有时候在一些电视剧里看到父母子女之间大呼小叫的场面,会觉得难以接受。我小时候生长的环境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无论是我伯父、父亲,还是伯母、母亲,甚至连佣人之间,大家讲话都是心平气和的。家里永远都很安静,可以听得到蝉鸣和蟋蟀叫,再有就是人的读书声了。就像邓先生文中回忆的那样,旧时家里古典诗词的氛围确实对我产生了极深的影响。我的知识生命和感情生命都是在这里孕育的,这大概是我为什么会终生热爱诗词,并一生从事古典诗词研究和教学吧。
以前祖父在世的时候,我家的四合院里方砖墁地,祖父不许在院子里种任何植物。只能在荷花缸里养荷花,花盆里栽石榴、夹竹桃什么的。我伯母和母亲都喜欢花草,在祖父过世后,她们就在院里开了花池,引得蜜蜂蝴蝶飞来飞去。我写的第一首诗是《秋蝶》。
几度惊飞欲起难,
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
满地新霜月乍寒。
深秋黄昏的时候,我看到西边花池前面的地上落下一只白蝴蝶。天已经凉了,那只蝴蝶已经冻得飞不起来了。庄子曾梦见自己变成蝴蝶,醒后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庄周,“蘧蘧然周也”。那么,这只飞不起来的蝴蝶,是不是梦醒了的庄周呢?我不知道。反正我小的时候,对这些草木昆虫充满了关怀。
北方本来不常种竹子,因为常看到诗词里写松写竹,所以我就专门跑到同学家里挖来一段竹根移种在母亲开辟的花池里。竹子长得非常快,没几天就长成了很高一丛。秋天来了,伯母和母亲种的那些花都凋零了,只有我的竹子青翠依然,所以我写了《对窗前秋竹有感》。
记得年时花满庭,
枝梢时见度流萤。
而今花落萤飞尽,
忍向西风独自青。
夏天的时候,花草满庭,有花草的地方就有萤火虫,我常常看到萤火虫在花的枝叶上飞过。可是秋天一到,这些花都落了。所以我最后一句话是在问竹子:你所有的同伴都凋零了,你怎么忍心一个人“独自青”呢?一个人生在世间,对宇宙、对人类有多少爱心?你自己又有多少自私和贪婪?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就在想这样的问题。
我还写过一首《咏莲》。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
我生在六月初一,六月又称“荷月”,父母便给我取了一个小名“小荷子”。因为这个名字,我读书的时候会对“荷”特别关心。比如,《尔雅》里唯有“释荷”写得最为详细,荷的每一部分,从花、叶、茎,再到果、根,都有特别的名称,这是别的花所没有的。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那时候我就想,这种花大概是从神仙世界里来的吧。成长于淤泥之中,却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大概因为这个特质,莲花也成为佛教的象征。虽然我们家不信教只信孔子,但我会因为莲花而了解诗词中佛教的典故。小时候读到李商隐的《送臻师》(臻师是一个和尚的名字),其中有这样两句,“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佛经里说,当佛为众生说法时,每一个毛孔里面都会长出一朵莲花,每一朵莲花盛开后会出现一尊佛。李商隐写这两句的意思是,我们尘世的苦难这么深这么重,什么时候真的能够看到数不尽的莲花,数不尽的佛,来度脱大家出离尘世的苦难呢?
“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我现在有时候想一想也觉得很奇怪,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大概是从小就目睹了太多的痛苦和灾难。我出生在军阀混战的年代,七七事变暴发的时候我上初中二年级。在北京,我常常看到从各地逃难来的百姓。冬天去上学,在巷口拐弯的地方就能见到冻死饿死的人。如果莲花真能拯救世人,我愿天下开满普度世人的莲花。
刚开始学着作诗的时候,我写的都是院子里看到的景物,看见花说花,看见草说草,所感叹的是花草昆虫的生存与死亡。直到十七岁那年,我的母亲突然去世了。诗是从心里跑出来的,那样沉重的悲痛让我一连写了八首《哭母诗》,这是其中的两首:
噩耗传来心乍惊,
泪枯无语暗吞声。
早知一别成千古,
悔不当初伴母行。
瞻依犹是旧容颜,
唤母千回总不还。
凄绝临棺无一语,
漫将修短破天悭。
当初我母亲不让我陪她去天津做手术,说我刚考上大学,还不懂什么事,弟弟也还小。可我要早知道那一别就是生死相隔,我怎么会不陪她去呢?母亲开刀后发生了感染,病更重了,可她又因为挂念家里的几个孩子坚持要回北京。舅父就陪她上了火车,等回到北平,母亲已经在火车上去世了。
(摘选自《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