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说别人

齐鲁晚报     2020年10月19日
  □钟倩

  一个人写别人容易,写自己最难。我就遇到了这样的创作困境。
  前段时间上文学课,我举手提问,“怎样才能写好自己?”老师回答道:“把自己当成别人。”又说,“莫言获诺奖后,一时众说纷纭,面对各界声音,莫言说,‘那是别人说别人’。”我恍若醍醐灌顶。近来读莫言新作《晚熟的人》,我又有了新的认识。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所有的小说都是心灵的自传,莫言也不例外。只不过,《晚熟的人》这部小说集,莫言既是作者,也是小说里的人物,强烈的代入感和在场感,更能引人心理共鸣。当莫言从幕后走到台上,这故事就有意思多了。
  所有的写作,都是童年的回返。书中莫言讲的这12个故事,都与家乡往事不无关联。《晚熟的人》中,他陪同日本作家鹤田泽庆回到家乡,参观自己的故居和青杀口战役纪念馆,品尝当地的美食,昔日的同学蒋二变身公司老板,特意安排了高密东北乡首届滚地龙拳擂台赛,最终变成了中日复仇生死大战,当年被蒋二爷爷蒋启善杀死的渡边陵的儿子渡边一郎输得体无完肤,打败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发小常林的儿子——外号“五毒”。原来,这是蒋二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小说结尾极具讽刺意味,蒋二给莫言打来电话,说公司过去是滞洪区,为非法用地,面临拆迁。同样的,其他几个故事也运用讽刺手法。他写村里的“五保户”武功,年轻时干了很多突破底线的坏事,暗地里在猪圈投毒、玉米地里放火,甚至装神弄鬼吓人,他受尽了别人的欺侮,那颗被仇恨和屈辱浸泡了半辈子的心,并没有找到平衡。“他的仇人们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一个凶残的弱者,映照出人性的微光。莫言回到家乡,追述过往,那支被岁月打磨的锋刃之笔,紧贴着“人性”二字自由飞翔,笔下缓缓流淌出的故事也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回忆柳卫东的异事,80年代东北乡的首富偶然失踪,妻子马秀美带着三个孩子四处张贴寻人启事,找寻十多年无果,有人猜他被人害死。本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又急遽反转,35年后柳卫东奇迹般回来了,改回原名柳摩西,变得有些精神异常,这就是小说《等待摩西》。读后让人唏嘘不已,又发人深省。我不禁想到,“小说就是讽刺的艺术,它的‘真理’是隐藏起来,不说出来的,而且不可以说出来。”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是《贼指花》和《火把和口哨》。前者围绕自己首次坐轮船,与一帮文友去松花江参加笔会时发生的曲折故事,映射出文坛的乱象和浮躁,同时也凸显人心的诡异。文友胡东年钱包丢失,多年后莫言第二次乘船游长江,在豪华游轮上邂逅尤金,叙旧中得知当年大家怀疑偷钱包的不是别人,正是莫言本人。到了1989年冬,莫言在文学培训班上邂逅武英杰,用百度搜出他的诗作和视频,看他高大的外表怎么也不像小偷的模样,何况他上演过徒手捉苍蝇,还是公安局反扒能手,曾有小偷见到他直接用西瓜刀把食指剁了下来,莫言反而觉得那个贼就是自己。到底谁是小偷呢?余味悠长,似乎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个响雷。而《火把和口哨》,故事前半部分并不吸引人,讲述“我”陪着三叔去开蜡烛铺的三婶家送嫁妆,三叔是口哨王,能吹出四个八度,抬嫁妆时与几个爱吹口哨的小青年结成把兄弟。后来,三叔在矿上死于瓦斯爆炸,腿有残疾的三婶独自抚养一双儿女清灵和清泉。老天似乎要捉弄三婶,冬夜清泉被狼狗叼走失踪,接着清灵说不清缘由自尽,强忍悲痛的三婶打着自己制作的火把,去狼窝里找寻清泉的下落,最终只寻到孩子一只鞋。三婶的口哨吹得出神入化,又荡气回肠,她在三叔坟墓前吹出的哨音,“起初无节无奏,听来仿佛是北风吹进空瓶发出的呼啸,又如冷风掠过电线时的叫嚣,也似深秋的虫子悲凉地哀鸣,但接下来便无比婉转与抒情,让人产生花前月下之联想。然后又变调成急促的旋律,仿佛一只小鸟看到巢卵遇险时在低空盘旋嘶叫……”三婶杀狼复仇引人落泪,合上书页,三婶的口哨声又令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两个故事异曲同工之处在于对人性的深刻刻画。
  莫言不再是以前的莫言,他头顶“诺奖”的光环,名人效应和身价倍增;莫言还是那个讲故事的莫言,他的生命根脉深扎高密东北乡,字里行间满溢着红高粱的粗粝甜味,所呈现的仍是家乡“邮票大小地方”的人间浮世绘——他歌颂和赞美的仍是大地上的普通劳动者,而他本身也是劳动者。这一点与路遥的切身感受高度契合,“我深切地感到,尽管创造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
  不得不说,莫言的手法和语言日臻成熟,就像茫茫田野间晚熟的谷穗一样,迎风挺立,饱满丰实,足够迷人,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果实香味;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愈加富有弹性,轻盈,穿越,迷离,令人沉醉。比如,反映生态题材的《天下太平》我是第二次读,小说中有段话,“小奥发现那只麻雀大概是死了,因为它蹲在瓦楞上一动不动。它一定是气死的,小奥想,麻雀气性真大。”“麻雀气性真大”,氤氲双重隐喻。而他在小说中大胆的自嘲或丑化,在《诗人金希普》《表弟叶赛宁》《红唇绿嘴》中都有生动体现,“红唇”、“绿嘴”是两个微信公众号,作者是以卖谣言为生的大表姑“高参”,她添加莫言微信后,欲帮莫言出售两条谣言谋利,莫言也要卖给她两条谣言,一条是她当年在学大寨工作队时堕过胎,一条是她的丈夫曾写信揭发她打骂侮辱李圣洁老师,导致李老师跳井自杀,由此改变了她的命运。“谢谢,我不买”,大表姑的回复令人深思。
  所谓“晚熟的人”,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大器晚成、厚积薄发,更多的是一种人生态度,它蕴藉丰沛多样的精神内涵,对莫言来说,这既是对打破“诺奖”魔咒的回应,也是文学创作的生命气度——不是看当下,看眼前,而是把作品交给历史去评判;不是写他人,不是写别人,而是写自己。抑或说,所有的别人,都是自己;全部的自己,也是别人,这正是一种镜鉴关系。让别人说别人,做个晚熟的人,是莫言抵达的至高艺术境界,从忘我到无我,他没有离开高密东北乡,没有离开一株直立行走的红高粱,没有离开穷苦的童年和饥饿的记忆。他走得越远,背后那根看不见的绳索越是牵拉和扯动,对故乡的依赖和眷恋就会越是浓稠和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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