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直拒绝坐飞机。她的理论是,天上是不安全的,水上也是不安全的,人生来就是陆地动物,只有脚踩大地才踏实。我一坐飞机,她就紧张,不管地球哪个角落掉一架飞机,她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并能准确说出所属国家和航空公司、发生的具体时间地点飞机型号和人数。只要提出陪她乘飞机旅游,她就背诵出这些资料来吓我,并质问“你安的什么心”。黄昏在家门口散步,看见飞机从小区上空飞过,她的目光充满同情,“天都这么黑了,还呆在天上。”
从今春开始,我就酝酿着怎样把我妈劫持上飞机。我偷着抄下了她的身份证号码,某天,我在电话里向她发通知:“你说过想看世博会,我已买了往返上海的机票,明天一大早的航班,机票花了三千多,不能退。”我妈在电话里呆住了,先是沉默,接着有气无力地答应,“只好去坐吧,豁出去了。”
在机场,我提醒她如果紧张,就吃速效救心丸。不料,她竟反过来嘱咐我登机后不要通过言谈流露出她是第一次坐飞机,免得让旁人笑话。
站在机舱入口的女乘务长笑脸相迎,胸前小牌上写着一个男性化的名字,姓和名两个汉字搭配得有趣,姓并不太多见,但姓正好是名的一个左偏旁。机型是737-800,座位是23A和23B,入座后我妈很老练地系上安全带,压低声音轻描淡写地说,“跟坐动车一样。”飞机起飞后,她把头扭向窗外看云,乘务员来送餐和饮料时,她不太感兴趣,我劝她喝杯茶,反正飞机上有厕所,提议可趁机参观一下厕所。我妈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我不去。”同时轻蔑地斜睨着我,使我感觉我自己才像个第一次坐飞机的乡巴佬。坐椅靠背上的广告是某玉米油和润肺梨糖膏,我妈不肯跟我聊天,我只好盯着它们傻看了一路,甚至把联系业务的电话号码都背过了。飞机快降落时,才想起翻看免费的英文版《中国日报》,看见上面登了持枪杀人案,讲给我妈听,她不屑地瞥了一眼报纸,嘟囔了一句:“不就是英文吗?”使我又一次感觉我自己才像个第一次坐飞机的土包子。
下了飞机,我妈对飞机做了一个冷静的评价,“这么大个家伙,嗡嗡嗡地吵了一路,弄得我耳朵里到现在都还嗡嗡嗡的,我不认为它有什么好。”
两天后打道回府,飞机是黄昏起飞,跟来时是同一家航空公司的,同一机型,连航班号的数字都相仿。一登机,我就乐了,站在门口的女乘务长胸前有一个小牌,姓名还是来时那个姓名,姓正好是名的一个左偏旁。更有趣的是,登机牌上座位号码仍是23A和23B,坐椅靠背上广告还是某玉米油和润肺梨糖膏,毫无疑问,我们是坐同一架飞机同一个座位往返飞行的。
入座后,我兴奋地把这个发现告诉我妈。她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不是同一架飞机。”她指出坐椅靠背花纹来时是浅灰,现在成了淡棕。接下来,她又指着小桌板上的小旋钮,告诉我来时这个小旋钮是月牙形的,现在却成了蝴蝶结形了。这个细微证据让我惊讶。等前方小屏幕放下来,我妈又指出,来时屏幕和现在屏幕跟我们眼睛的距离也不一样,那个离得很近,这个离得稍远。这个证据也过硬,我也有印象的。我妈看上去漫不经心,可她那已有轻微白内障的双眼比我的四只眼睛都厉害。最后意见是,飞机换了,机组人员没换。
飞机一小时后刚一降落,我妈就说,“飞行员换了。”理由是,去时降落的时候,飞机忽然大幅度下降,又忽然大幅度升高,接下来又忽然大幅度下降,再忽然升高、下降,那个飞行员是个急性子;而回来降落的时候,飞机是一点一点地试探着平稳地降下来的,这个飞行员是个慢性子———我被我妈有理有据的分析吓倒了。我敢说,若生在过去年代,凭她的素质,完全可以做一个出色的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