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山
“我不怕鬼,我怕人。”像这样冲口而出的话,只有在口述史中才能读到。《大国学:季羡林口述史》是季羡林先生留下的唯一一部口述史著作,它为我们展示了这位国学大师一个完全不同的侧面。
太多关于季先生的著作都是在用一种仰视的笔调来写他,从学问到人品,季先生固然可垂范后世,但那样的笔调,却让人少了一分亲近感,当一次生命对于尘世的沧桑少有感慨,对于光阴的流逝绝无哀伤时,那么,作为读者,我们又该如何去感受他呢?
本书的佳处,在于让我们看到一位老人面对渐行渐远的世界,他的那分深深的落寞与孤独,为了挣脱它们的困扰,他在用调侃和自嘲来战斗。
当护工用与以往不同方式转动轮椅时,季羡林说:本来我就糊涂,这下更糊涂了。护工开玩笑说:不是说难得糊涂吗?季羡林回应道:如今,糊涂也不太难得了。
这样幽默的瞬间,太容易被忽略,但它的生动,却令我们不胜唏嘘。
或者,每个生命靠近终点都是差不多的吧,曾有的智慧与坚持,已经不再重要了,对于身边的人来说,老人仿佛是一个孩子,不论被怎样神圣的光环所包裹,却终于无法抗拒时光的剥蚀———人们用一种或悲悯或轻视或贪婪或游戏的目光望向他,然而这一切,却都被一层崇拜的面纱所包裹着,只有身在其中,才能品味出其中的荒诞与虚妄。
对真伪难辨的困惑,以及对终极意义的求索,这是本书最动人的部分。即使如季羡林这样的大师,也有太多的迷惘,他理解不了,世间的善恶为什么会如此鲜明地对立着,仿佛一道伤口,彻底地破坏了这世界的确定性。
季先生沉浸在这样的悖论中:从好人变成坏人的不多,而从坏人变成好人的,更没见过,难道,善恶源于天然,源于我们不可捉摸的命运?季先生承认这种省思的“唯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化解。他没有在逻辑上进行更深的追问,因为他知道,这样的追问注定无解,与其在是与非的玄思中拾级而上,不如直面现实,用自己的立场去生活、感受、摸索和爱。
这种情绪在书中比比皆是,比如,季先生最终选择了扎实的实证功夫,而不是理论分析,便是他思考的结果。此外,书中无所不在的对师长、对朋友、对亲人的怀念之情,更是对自己人生实践的一种总结。它们随风潜入夜,却感人至深。或者,生命就是一次漂泊吧,但擦肩而过时,却不要忘掉那些曾经的痕迹,因为唯有心中有爱,它们才会与你相伴。与此岸的温情相比,关于彼岸的种种传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口述史中的季羡林,有一分特别的纯真,甚至比童年更清澈,这清澈中,是绝大的智慧与彻悟:当你有爱时,人生就是值得的。季羡林的这分心灵跋涉,跨越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毫无疑问,它给了我们一分信心:生命的意义,在于向光明而行。这,或者就是国学之“大”的所在吧。
生命注定是沧桑与悲情,但问题的核心在于:你将如何面对?季先生的口述,告诉了我们一个老人的选择。
除了面向永恒的追问之外,本书的价值在于它还保留了一些历史细节的记忆,比如季先生对丁玲始终不喜欢,因为他曾看到她与胡也频的关系,胡也频的学问不多,丁玲总是拿他当拐杖用;再比如抗战时,季先生作为清华大学请愿的代表来到南京,结果却被蒋介石所骗……这些细节在书中虽是蜻蜓点水,却颇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