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开学前几天，我就为怎么往学校带被子发愁。见我收拾到校的行李，父亲在旁边说，就是少带点书也要把被子带上。我当然知道被子是必须带的，但是已经带着这么多的大包小包，再拎着体积庞大的被子挤公共汽车，无论如何是不方便的。父亲看出了我的为难，利用一个下午专门搓了崭新的尼龙绳，又找来了干净的塑料布，把被子用劲挤压起来卷了又卷，外面罩上塑料布，尽最大可能地把被子压缩成了一个小行李卷。看着被卷成圆筒状的被子，见里面粗笨的大印花若隐若现地从塑料布后面透出来，我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顿时感到有些刺痛。被子虽然不是新的，但被里和被面被母亲浆洗得干干净净，透着皂角的清香，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闻的味道。可是在城里上了两年学之后，我似乎彻底忘记了这童年纯真的气息，只感到带着这样的被子走进那所中等师范学校让我难堪。这就是当时我不愿带被子的真正原因。

    其时是1987年暑假，我返校后就要进入师范三年级。那一年我十八岁，正是青春萌动的时期，开始关注自身的形象和身边的异性，对自己来自偏僻农村的出身有种天然的抵触，开始尽最大可能地包装自己，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吃过的小丑。所以对那种家庭粗纺的大印花棉布被子有种发自内心的反感。因为那时很多同学都盖上了洋布和锦缎被面的被子，有的家是城里的同学还有了我们从没有见过的毛巾被。

    不管怎样被子还是要带的。最后我想到了同校不同班的杨同学，杨同学家的境况好像比我们家还要差些，有好几次我见他把在学校省下的饭票买了馒头往家带，而且为了节省来回的路费他总是骑自行车上学，这样带行李就容易了一些，这也给了我让他捎被子的理由。开学前一天我跑了十多里地把被子带到了杨同学家，说自己实在带不了这么多行李了。杨同学当时虽然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我，但还是把被子留下了。

    由于没有被子的拖累，第二天我很轻松地就来到了学校。到了下午我还是没有见到杨同学，开始有些惴惴不安，在教室里整理自己的课桌也有些心不在焉的。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同宿舍的姚同学跑到教室找我说有人来给我送被子，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向姚同学打听来人的情况，姚同学说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响的车子，来人的年龄有些大了。我一下就想到了父亲，脸立刻有些红了。姚同学看到了我情绪的变化问是谁，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羞于承认是自己的父亲，只是含糊地回答可能是邻居的大爷吧。

    回到宿舍见父亲正坐在我的床上喝水。父亲还是那身打扮，粗白布褂子，黑色的老式大免裆裤子，可能是因为到城里来给我送被子，脚上穿着一双新做的布鞋，身边放着他夏天时常戴的尖顶草帽，草帽是最便宜的那种秫秸蘼子的。看到宿舍里有不少的同学，我当时忽然感到有些紧张，害怕同学们知道这就是我的父亲，我有些手足无措，给父亲往杯子里添水的时候，居然把水倒到了外面。父亲似乎浑然不觉，对我说杨同学在我送被子的当天晚上忽然得了急性痢疾，一晚上拉了十几次，以至今天不能按时到校了。被子是杨同学的父亲今天早上送回我家的。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我却没有想到给父亲打饭。父亲起身要走，我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把父亲送到学校门口，父亲和我挥了挥手就要往自行车上骑，但一下就蹬滑了，父亲险些跌倒，这时我的心头才有了些许悔意。我是家里的老小，父亲那一年也应该六十岁了。我们家离城里有八十多华里，父亲骑了一下午的自行车接着就要返回去，身体如何吃得消？我赶紧又跑回学校和同学借了辆自行车，急忙去追父亲，快出城的时候，终于追上了父亲，我给父亲买了雪糕。父亲在马路边的树下吃了，然后举着剩下的雪糕棒微笑着说，这下我就能撑到家了。父亲微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聚拢在了一起，就像田野里那深深的犁痕。

    在色彩的世界里，秋是金黄色的，黄灿灿的玉米带来丰收的粮食味；在音乐的世界里，秋是一曲载满回忆哀而不伤的小调，隐隐泛起旧日的情感。唤起秋意、唤起童年回忆、唤起浓浓亲情的，也许是一碗甜甜的玉米羹、一床沉沉的被子、或是一篮青色的毛豆……它们都怀着秋的色彩与声音悄然而至，提醒我们——秋来了。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