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像妈妈
□刘捷
国庆长假,太阳出奇地好。乍见到这样一个明媚的清晨,好像“忽”一下醒来,立马浑身的细胞都精神起来。在这种将亢奋未亢奋的状态下,我心血来潮,决定干一件大事:把女儿那床好几年只换洗被罩且不定期日光消毒的棉被全套拆洗晒干重新缝起来。
秋天的阳光漫进玻璃窗,照得人体内阳气上升,充满活力。我在宽宽的床上先铺开被里儿,又往被里儿上面铺棉被套。这棉被套是早些年自己动手絮的,如同日常在公司职场间“迅速反应”的产物,本来就是一个“短平快”,做工不精细,又经过女儿这女顽童从小学一路折腾到高中,已然多处破损。因为刚刚晒过,铺到床上散出一屋子“太阳味”。
我端详着铺在被里儿上面的被套,除了赫然几个大小不等的洞洞之外,还与下面的被里儿左右不对称、四边不对齐。于是又重新在这两层上寻找“中缝”,重新对齐,直对得左右对称、横平竖直。然后,又一只手摁住一个洞洞的边儿,用另一只手将已经压实轴了的棉絮扯松、扯平,再重新用新棉花把洞洞补起来,直补得平平整整、厚薄均匀。
做着做着,心里头突然愕然:此刻,我这番仔仔细细的劲头多像当年的母亲!又一下想起来,女儿近来多次说过“妈妈你越来越像姥姥了”!
哦?我越来越像我妈吗?
我问自己,却无半点怀疑。此时此刻我对待这床已经很旧、拆洗了正在重缝的棉被的态度,就是明证。
我一边做着小时候我妈手把手教我的事情,一边想起我曾经多么希望自己长大成人之后一定要与妈妈“不同”。
我妈是仔细人,这一点在我住的这个机关大院里,几十年来都是公认的。比如被褥这类东西,一定要絮得服服帖帖,里儿、面儿和棉花一定要摆得方方正正,四条边一定要三层平行等距,四个角一定要标准的90度直角,铺平之后再在被面上打好粉线,缝好的针脚长短和间隔就像尺子量出来的一样,谁看了谁叫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针线活儿好不好,是认定女人家好不好的要素之一。
我妈在为自己有一手好针线活儿而感到踏实自在的同时,也特希望她唯一的女儿我,能得到这分真传,那副每每不厌其烦、谆谆教导的样子,让如今已经小五十的我,还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看到,如昨日一般。这并不说明我对母亲的教诲多么上心,而恰恰是因为不论我怎么努力,我的针线活儿始终未能像家务之外的其他项目那样“胜之于蓝”,因而母亲不得不对我抱着一种无奈的宽容之态。
平心而论,我妈她老人家做事仔细,做人更仔细。比如对待钱财,一定要坚守着公私分明、人我分明的大原则,不但不拿公家一针一线,甚至连自己娘家———我姥爷家的一针一线都不拿。
再比如工作,在报社印刷厂当装订工人的老妈,一辈子干出活儿来不论质量不论数量从不输人。而每每提起这些往事就仿佛发了年薪一般,除了我妈,还有她的同事———那些一样仔细地对待工作、对待生活,从小看着我一年年长大的阿姨、大姐们。
所以我妈她老人家最受不了我早晨耍赖不起床,以至于上班迟到的劣迹。每到这一刻,她就会冲着急匆匆夺门而出的我大声嚷嚷:“以后不能这样!我一辈子上班没迟到过……”当然后面还有话,只是我没等她说完,早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我从小被父母娇惯着、教养着长大,却一直都不太接受妈妈的那分“仔细”。我一直这样理解母亲:“聪明但过于重细节”,“有德却未能达到形而上的境地。”所以,在青少年这段轻狂的时期,我一直从心里希望自己做人做事的境界要高于母亲。
上世纪70年代末的某一年冬,我买回家一块绿色织锦缎,要自己动手做一件缎子棉袄。在那个年代,这是最高档的面料,加上是自己亲手制作,想当年那件翠绿的织锦缎棉袄为我赚回了不少艳羡。
面料一买回,妈妈一如既往,意欲一显身手。我为了显示自己的反叛,执意不用她管,不惜冒犯,非得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去做。而这种“理解”其实就是“删繁就简”,说白了就是“粗枝大叶”。
比如,为了保证让缎子这个如此柔软的织物在制作过程中不走形,妈妈都是在领窝、袖笼这些斜裁的地方“挂浆”。所谓挂浆,就是把面粉加水调匀烧成面浆后,均匀地抹上薄薄的一层。这浆不挂不行,因为缎子就是这样,动辄走形;挂厚了也不行,否则那个部位就会僵硬。这之前我妈教我的时候,都是全程包教包会、不学不行的。但是这次,我上犟。非得不要挂浆,认定了不挂浆也可以把衣服做起来,并且一定要求她别管我,让我自己弄。
凭我的小聪明,果然没有挂浆也做好了这件缎子棉袄,穿在身上,自己骄傲,她老人家也看着喜欢,那是一种绝对无私的虽败犹荣的喜欢。只是我心里明白着呢:即便熨斗的后期定型也不能强过挂浆的中规中矩。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认账:仔细也好,繁琐也好,都是自有道理。
我妈在世时,我就是这样四十多年如一日跟我妈“过招”,习惯成自然,她也不觉什么,我也不觉什么。她仔细她的,我粗枝大叶我的。
我的这种“不同”,也颇得她的认可,并曾意味深长地肯定说:“咱俩是不大一样。”这话,在我听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因而是莫大的首肯,因而颇以此引以为傲。
但是,在我妈溘然辞世已然五年的此刻,面对这床旧棉被,我一下糊涂了: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得像妈妈那样,仔仔细细做这种“琐事”了呢?
困惑着,迷茫着,想着小时候的种种,又想着重阳节到了,不知长眠在山里长生林墓地的父母好不好,心里一阵热辣辣的。却又想起迪士尼动画片《狮子王》的剧情故事:每当辛巴感到困惑,老狮子王木法沙就会在天上为他指路,引导他走出困惑。战死在沙场的老狮子王虽然离开了辛巴,但又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和他唯一的儿子在一起。那句台词说得真好:“你看那些星星,过去那些伟大的君王会在那些星星上看着我们。所以每当你寂寞的时候,要记得那些君王永远在那里指引着你。”
看着新缝好的、平平整整的旧棉被,我发现几近知天命的自己正慢慢地、慢慢地与母亲由“不同”而趋同,就像一片树叶,不论曾经多么炫耀自己新生的光鲜,不论这分光鲜曾经与树根树干多么不同,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从大地的意义上与树根树干融为一体。
这时候才明白,这个过程,原是一种必然,所以凄美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