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背景
10月29日，青岛市市南区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一审判处被告人姜昕有期徒刑7年。姜昕现年15岁，为青岛市某中学初三学生，性格内向，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经常酗酒。根据公诉机关指控，3月11日晚10时左右，姜昕在出租屋中与父亲发生争执，他用羊角锤击打其父头面部十几下，随后用水果刀向其喉部连捅三刀，致其死亡。在冷静地和父亲遗体同处一室24天后，其父尸体才被从外地赶来的姜昕的母亲和叔叔发现。
文/片 本报记者 龚海 赵壁
“我不会对你们记者讲任何东西。”电话里的人对我非常不满。
她也恼怒当地媒体大篇幅报道自己儿子时赫然写着的标题———“少年冷静弑父，与尸体同住24天”，“都是胡说！”
这时，法庭上三米之外的儿子抬着头，面无表情，偶尔搓动双手，只在最后简单而清晰地回答法官：“不上诉。”
第二天，青岛当地报道中着力渲染儿子超越常人的冷静比残酷的案情更让在场者震惊。母亲宁愿这是儿子最后一次曝光。
沉默、冷静。儿子一开始就是这样做的。
3月11日晚，儿子杀死父亲，没有惊动任何人。之后若干天，楼里平静无声。
邻居唯一奇怪的是，正月刚刚过完，一推开纱窗，却有苍蝇扑面而来。
事发24天后，母亲破门而入，看到了惨相。儿子掀开被子一把抱着她哭：“我害怕，我不想。”那是清明的头一天。
1995年国庆节出生，身高1.80米，初三学生，戴黑框眼镜，清瘦帅气，这就是15岁的弑父少年姜昕。
在父亲百日祭这天，他给母亲寄出了明信片，写满了话，字迹歪歪斜斜。
离散
青岛市成武支路一个小区，三年前悄悄搬进来父子俩，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行李。
父亲是个瘸子，穿着干净，走路一跛一跛，身体跟着往前颠，高过他半个头的儿子沉默不语。
即便经常不露面，他们还是引起了邻居注意。
起初，半夜里突然响起歇斯底里的哭叫，声音有些变形，“嗷嗷”地嘶吼，惊动了楼下网吧里的夜猫子仰头围观。楼里的灯跟着亮了，但过一会儿又陆续熄灭。
邻居发现这位父亲是个酗酒者。透过楼道窗户上没糊严实的旧报纸，可以看到他在狭小的屋子里摔东西。转过身来，脸色因酒劲涨得通红。儿子在一边，无动于衷。
除非孩子的母亲主动讲起，邻居对这父子俩的了解仅限于此。
孩子的母亲姓张，认识邻居时，她刚连夜从东北赶来的，一进屋，就很快引起一场厮打。
张对邻居哭诉，她早已不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1995年，张20岁，在父亲干预下，她和大她8岁的瘸腿男人姜生活在一起。彼时，姜家里开着一个染坊。
张的母亲一开始就不赞同两人结合，姜也疑心岳母想拆散他们。
2004年，他俩带着9岁的儿子来到青岛卖服装，东北老家门头房每年3万元的租金让生活并不算艰难。
不间断的猜疑还是让不稳定的婚姻在2007年走到了尽头，张孤身一人回到东北。
男人带着儿子换了住处，他不再工作，无聊喝闷酒。
姜打电话骗她说儿子又逃学
了，去网吧了。她匆匆赶过来，两人吵到深夜，姜大声吼叫，又打又闹。儿子躺在床的里侧，面朝墙壁，闭着眼一动不动。
邻居对她讲：“张啊，好好过，等孩子上了高中，再上了大学，就都没事了。”
第二天清早，邻居们看见张在靠着过道的厨房里给儿子煎鸡蛋，锅里“哧溜哧溜”直响。
日子
张在这个家里住了很久，她还在超市找了份工作。
傍晚，邻居看到张在操持家务，跟她搭上一句：“张，这才像过日子。”
她再往门里边看，四根竹棍绑起来裹上布，好像一个挂衣服的柜子。儿子躺在床上，头在隔断墙挨着门的那边放着，没看见姜。
邻居有时会看到姜出去买菜，手上还拎着馒头，也可能有一袋啤酒，对人挺仁义。
过了一段时间，楼道里又传来姜的嘶吼，地面被硬物撞击得咚咚作响。邻居透过窗户上的报纸缝看了看，走开了。
儿子还和往常一样。放学时，他收起眼镜，从楼底下匆匆走过。
昏暗的楼梯上，窗棂早已断裂。邻居遇到他，招呼道：“孩子，放学了哈。”
“奶奶，我放学了。”儿子的脸上可能会露出很难察觉的微笑，然后一言不发就进屋了。
有时他会背对着姜一坐好几个小时。
正月十七，姜在家里做饭。邻居问：“姜啊，张呢？”
“她没过年就回东北了。”“哦。”邻居没有多问。
过了几天，邻居看到姜从外面回来，醉醺醺的。走起路来，身体摇晃而扭曲。
“很少看到姜在外边喝酒。”邻居纳闷。那晚，一切就躁动起来。
邻居后悔当时没赶紧打电话把张从东北叫过来。
毁灭
3月11日，在学校值日，儿子和同学闹了小矛盾，放学后不欢而散。
晚上9点多，姜和儿子穿着秋衣躺在床上，一个在外，一个在里，儿子紧贴着墙。
床的斜对面，19寸的老方砖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节目，跳动的画面发出屋里唯一的亮光，他俩都朝那个方向盯着。
姜质问儿子在学校的情况，儿子很不情愿回答。
这一下子引起了激烈争吵，儿子顺手推了姜，一不留心，姜的头磕在了床头。
姜用脚踹儿子，两人扭扯在一起。儿子忙乱地打开旁边的柜子门，在里面摸到一把羊角锤，提起来就砸。锤子落向姜的头和脸。姜用手紧紧护住头，锤子一连串砸了十几下。
姜躺在了阳台上，儿子自始至终担心会吵到邻居，他在桌子上摸
到了一把20厘米长的水果刀，在楼下，那把刀卖2块钱一把。
儿子握刀捅向父亲的脖子。致命的三刀。
微弱的光亮下，姜一动不动，屋里只剩下电视的声音。
儿子这才开灯，拿出厕所里的海绵拖把擦拭血迹，再把桌子拉过来，挡住父亲的身体。
放水洗了澡，儿子穿上白色运动鞋。父亲的外套在衣柜里，他从中翻出400多元钱。
深夜11点，他关门离开去网吧，没惊动任何人。
游荡
从那夜离开家，姜昕就再分不清白天黑夜。
从火车站旁的网吧出来，才早上五六点钟，冷得人直哆嗦。他坐上2路公交车，一到站，就钻进台东天翼网吧。
五天五夜，他都泡在网吧里，支撑不住了，就忍着里面的喧闹，躺下即睡。
他记不起中途回过几次家，只在极度倦乏时才敢回去落脚。他尽量不往阳台上看，一躺上床就把被子拉过头顶。
电视机、MP5、学习机、书、他和父亲的手机，屋里值钱的物件一天之内全部变卖。
逃学多日后，老师找上门来留下字条。他看了，没敢动，担心撕了之后，就被人知道他回来过。
同学来找他，敲门，随后佯装离开。这时，他才打开门从屋里探出身子，然后坚决地拒绝了他们进屋的请求。
透过门缝，卧室桌上的方便面盒子已经摞得老高老高。
4月2日晚，老师在一家网吧找到他。他允诺第二天就去学校，但转天连个人影也没有。
那段日子，再没有人听到姜的嘶吼，邻居都快把他遗忘了。
4月4日下午，姜的弟弟和张突然出现在楼道里。房间反锁着，他们卸下了门上的螺丝钉。
“哐！”门开了。阳台上躺着面目全非的尸体，他们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裹着被子的儿子被匆忙摇醒。
隐私
“在审判中，我们自始至终有一个问题：孩子为什么会杀他父亲？”
自闭，自卑，父亲的谩骂，暴力游戏的影响。法理之外，姜昕弑父一案的主审法官耿劲松探究了很多原因。
对姜昕的了解现在看来还有很多缺失。在学校，他避免提及自己的家庭，内向，从来不和同学打架。他与同学交流学习上的事情，他是班上的化学课代表，成绩班里排前十。
他很倔强，与同学争执时，他都努力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挺愿去网吧，上初中后，几乎每周都去。他曾为此逃学一周，最后被老师找了回去。
没有外人了解他的家庭生活。姜不见得了解他，他给他买东西，有时给他做饭，还洗衣服，却也
在他面前喝闷酒、肆意地哭喊，好像整个房间都是他一个人的。
人格调查员王兵跟记者讲，姜昕“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好像心思要多一些”。
人格调查报告中，王兵写道：“其父对他比较疼爱，能满足基本物质生活需求，但双方感情交流甚少。离婚后，他阻止儿子与母亲联系，酒后经常对儿子训斥或殴打，在夜里也不顾儿子的睡眠而哭喊。”
“这孩子挺好的”，邻居也联名求情，每家人都签名肯定姜教育儿子的方式不对，还常常在酒后斥责甚至殴打儿子。
现在，经过姜的屋子，邻居就停下来，对着门祈祷：“姜啊，你在天堂可好，原谅我们，这是为了你的儿子……”
忏悔
11月4日，在一审判决后，记者试图去看守所争取面对面采访姜昕。拨打了数次电话，看守所还是拒绝记者采访姜昕。
姜昕的辩护律师、琴岛律师事务所的于华忠头一天去看过姜昕了。“他当然后悔了，进看守所呆了几天后，还让我给他送课本进去。”
6月19日，姜昕给母亲寄出了一张明信片。这天，父亲已过世了整整100天。
他给张深深致歉。“我知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毕竟他是我爸爸，养育了我十几年的爸爸，我却……”
他做了什么，他说不出口。
“我向上天祈祷所犯下的错，希望父亲能原谅我，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安心。
“我要勇于承担后果，不放弃自己，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替我问候同学，他们中考结束了，都考上了理想的高中了吧，可我却毁了自己的前程。也谢谢X老师对我的关心。”
在刚被捕时，他甚至没有丝毫求生的念想。
心魔
司法精神鉴定显示，姜昕杀人那一刻出于生理性激情。“我什么也没想，头脑一片空白。”他说。
在被张拒绝采访后，记者的同事给她发了一条400多字的短信。
他努力找寻一个契合点，以此打动她。他以为，每个单亲家庭的孩子都有性格缺陷。
同事回忆自己的经历。从小跟后爸吵，他看着母亲把他没养活的小鸭子炖成了汤，盛在碗里给他喝，从此他再也不养宠物。
他的成绩曾经跃升很快，但没换来过家人的夸奖。
“比起物质，有时精神的满足更重要。”他问张：“你认为凭你一个人能抹掉姜昕内心的阴影吗？”
张没有回信。
邻居又在电话里告诉张，有个家庭的孩子曾经被判了5年，因为表现好，服刑1年就出来了。
张催促邻居：“那您赶紧带我去见见吧。”
马上就要发执行了，这个城市，她真的不愿再呆下去。
儿子到哪儿，她要继续陪着。
（文中姜昕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