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版《赵氏孤儿》显然比《史记》和传统戏曲中的《赵氏孤儿》要复杂。戏曲版十分血腥,屠岸贾找不到赵氏孤儿,决定杀掉全国的孩子,这是最早的宁可错杀千人,不可使一人漏网。程婴用亲生儿子换下被追杀的赵武,成就了千古佳话。电影版则着重描摹人性,刻画出在激烈冲突中每个人物的心理矛盾。为什么要这么改?不是前者不好看,其实前者更具故事性、传奇性,而是其价值观已不适用于今天———让亲生儿子替别人死,在“一对夫妻只有一个孩儿”的今天,模仿难度实在大,必须通过所谓的“描摹人性”让今天的人深刻理解之、感动之、认同之直至学习之。
这恰是问题所在。我们首先应该认识到,程婴所为,只是个案,是特殊年代特殊人物的个体行为。他不保护赵武而是明哲保身也不该受到指责,不用亲生儿子做替身更没什么错。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但按东方固定的思维模式,程婴这样做了,定下了道德的最高指标,所有人都该这么干。如果随着时代的变迁,程婴的方式不再容易被人理解,那么我就拼命打润滑油,从细节上涂抹、修饰,与今天的价值观无缝链接,目的只有一个,这个典范是千古的典范,到今天还应以之为典范。这样说,不是要否定程婴的行为,也许,那时就是这么血腥,人命不值什么,殉葬、替死,都不像今天这么纠结,需要当事人反复掂量。彼时的普世价值如此,何苦非要以今天的价值重新解释?对古人的理解和同情,应站在彼时彼地理解,而非梳洗打扮、刻意篡改、重新包装,以便恒久远永流传。我们该敬佩程婴时还是要敬佩他,但不一定有样学样。时代变迁(包容,人人生而平等,不信任暴力,不宣扬有仇必报等观念逐渐深入人心),不愿意以程婴为楷模,也无需自责。
包括陈凯歌在内的很多人,潜意识里仍存在着如下思维:让个别的人性自觉,成为普遍的道德规范,抹杀个体差异。只要我们赞叹的、敬佩的,就必须跟他一样。实际操作起来,却是要求别人都是最高指标,要求自己都是最低指标(话说回来,即使他真的说到做到,敢于第一个跳进火坑,也没权利要求别人都跟着他跳,除非别人自愿)。也正因此,造成了我们今天的无意识困境:每个人都想创造一种道德模式,并竭力绑架全体人类跟随他。文艺作品、文学作品和各种史料都是潜在的教材,所谓春秋大义,所谓文以载道,皆如此。这才是我们需要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