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明了理儿不照着去做就是个傻子,你和天对抗试试?天下雨了,你用多少盆儿、多少桶也接不住那些个水,房子淹了,你就得等着它自己退下去。谁有本事不让天下雪?毛主席也不行。”
人多挤小房子的时候,姥姥说:“真暖和,人身上的热乎气儿挤在一块儿都赶上暖气了。”住大房子的时候她也说好,“一人一个家,一屋一个样,多敞亮”。
是智慧还是实际?我们习惯了姥姥的平衡,于是不自觉地平衡着工作中的矛盾,生活里的琐事。时间长了,一切成了自然,一切成了理所应当。自己不纠结,也不妨碍别人。最重要的是,在集体里不是那个最讨厌的人,是个可以被信赖的人。我们的上一辈儿就是这样的人,我们也是这样的人。这不是什么大优点,但这确实是个受欢迎的优点。
这是姥姥留给我们的一笔财富吗?那为什么福布斯财富榜上没有姥姥的名字呢?
哈哈,又纠结了吧?
姥姥说:“人不可贪财呀,
财是个狼,你贪它,它就贪你,你吃它,它就吃了你。”
怪吓人的。
不挣钱、没有工作的姥姥一向衣着讲究,中式的斜襟小袄只穿三个颜色:蓝、灰、咖啡色。有时我们想给她换个颜色,小心翼翼地买个酱紫色的,姥姥还是那句话:“别弄这个怪样的。”最多冬天穿个墨绿的,还必须是深墨绿色的。我说:“姥姥典型的穷讲究。”姥姥说:“那你多会儿听说富讲究?”
姥姥说穷的时候她一年到头也穿新衣服,村里人都羡慕她的日子过得红火。其实就是勤快点,衣服洗白了、穿旧了,姥姥省着油钱去买包颜料,半夜烧锅水把衣服染一染,再上锅蒸一蒸,趁着锅台热再烘一烘,一件新衣服就出来了。
姥姥的头发也不许乱,没有油就抹点儿水。三寸的小脚还常穿皮鞋,体体面面地过着穷日子。我心里真是为后来能挣些钱来让姥姥过上更体面的日子而感到欣慰。夏天从杭州买来最贵的布料做衣服,长袖、短袖,一做就是好几件。冬天的棉袄都是好丝绸做里子,中间是百分之百的蚕丝,外面又是上等的丝绸,也是一做就好几件。姥姥嘴上说:“那么些衣服,熬着吃啊?”心里可美了!
我把姥姥的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总觉得七八十岁的人了,日子是屈指可数的。小心翼翼、紧紧张张一下子过去了三十多年,姥姥也算是有福了。用她的话说:“过了三十年地主的富日子。”临了还加了一句:“沾改革开放的光,沾邓小平的光呀!”
姥姥的外表和内心的连接点是一致的。
姥姥一生崇尚文化、崇尚知识、崇尚富裕、崇尚美好,可这一切她都不曾拥有,但你总觉得她什么都有。
我常说姥姥是我们家的哲学家,家里哪一个读书人都不如她活得明白,活得清醒,活得有数。
我还没上学那会儿一直住在乡下的姥姥家,质朴的姥姥给了我最质朴也是最受用的智慧。这些智慧如同储蓄卡,里面储存了善良、宽容、坚持、给予、吃亏、放弃、感恩、豁达、承受……太多太多的、人活着所需要的精神。长大了,这个卡就相当有用了,有时刷起卡来才明白这是当年姥姥精心为我储存的。
记得那时候姥姥的老房子墙根长出了一堆小草,和院子里年年都开花的那些植物相比,它们显得那么多余。舅舅几次要把它们拔了,姥姥不让:“说不定哪年就开花了。”
果真有一年这堆小草突然开了一片小白花,好像一夜之间就出来了,全家给它们的赞美可比那些年年都开花的花多多了。
“姥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开了?”
“那是你昨晚睡觉放了一个屁崩开的吧?”姥姥指着我。
姥姥说:“别小看那些不起眼儿的东西,有时候办大事的说不定就是它。养孩子也一样,你别催着他长,催着他学。有人早长,有人开窍晚,你耐住性子等着他就不白等。”
“生孩子也是这样。今年没怀上,别给人家媳妇脸子看。笑嘻嘻地等着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
怪不得舅妈头两个孩子都死于难产那会儿,姥姥一如正规的月子般伺候着儿媳妇。老母鸡、红鸡蛋、小米粥,顿顿都是“硬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