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人山人海中，有一群人从中国的火车站、汽车站、机场港口开始踏上回家的路。春运，这是我们的国家，一个最特殊的动词。春运的汽笛，在腊月里鸣响，与乡村的炊烟、纵横的道路、眺望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游子回家的巨大画卷，徐徐铺开在这个国家的大地上。

    他们，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步一步移动，手里握着一张票，其实回家的路不需要借助任何地图，故乡的地图就是他们的心电图。在这个年关，故乡泥土里的根须，跨越高山大河，抵达他们的足下，心房中，相系相连。人群中，他们的眼神疲惫而焦灼，却又像手中燃起的烟头一样，刹那之间闪现热烈而喜悦的亮光。

    年初，他们一群一群涌到这个城市里来，被称为农民工。到了年关，这群城市里的候鸟，又要一群一群返回到故乡的山梁与丛林之中。候鸟们的鸣叫，只有回到真正的故乡，才会婉转悠扬。候鸟们无数次迁徙，但他们明白自己真正的故乡不可遗忘。

    我在千里之外，仿佛望见了堂叔在火车站的身影。堂叔一家三口，分别在温州的三个工厂打工。54岁的堂叔，有着一身硬骨头，还有着一身爆发力，他在工地上当搬运工。53岁的婶娘，凭着在乡村的一手厨艺，在一家工厂的食堂做饭。29岁的堂弟，一个喜欢紧咬着厚嘴唇不吭声的男人，却喜欢唱流行歌曲，他在温州的一家酒吧跑堂。堂叔一家三口，在这个腊月，相扶相携，在人海声浪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堂叔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再换乘客车，满身风尘赶到了我所在的城市。

    堂叔扛着一个装肥料的尼龙口袋，那里面，是他们一家的家当。堂叔肩上的尼龙口袋，让我想起他们一家三口，在那个陌生城市里艰辛求生，想起他们远离故土的孤苦落寞。

    我给堂叔倒了一杯水，他咕咕咕地一口喝下。堂叔擦擦嘴，我看见，他下巴上零乱而倔犟的胡子还在滴着水，想来是刚才他一头扎进杯子喝水喝得很猛的缘故。堂叔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存折，他呵呵大笑起来：“侄儿，这一年，我和你婶娘，挣了二万三，都在这折子上，该好好过个年了！”

    中午，堂叔执意要请我去吃饭。他喝了几两白酒，走路都有些踉跄了。在我家阳台上，堂叔一眼望见了故乡山梁的背影。他擦着湿润的眼角说：“侄儿，我得和你婶娘马上回家。”

    堂叔和婶娘坐上了两辆摩托车，沿着一条刚刚硬化不久的乡村公路，突突突地回到乡下的老家去。

    乡间公路两旁，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路。堂叔一路感叹，村庄里的人都快走完了，没人气了，没什么人气了啊。

    没人气的村庄，在山脚下守着千年的寂静。堂叔回了家，便往黄桷树那边的山丘上赶，山丘上是几座祖辈的坟。堂叔双腿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随后，堂叔燃起一串鞭炮，他喃喃地对黄土下的亲人说：“我回来了，回来了……”

    一连几天，堂叔都在山梁上走来走去，眼神与炊烟一同飘上了云端。他甚至去山林里砍了干枯的树丫，扎成柴捆背了回来，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在几户乡村人家里，有堂叔的几个长辈，他和婶娘被一户一户请去吃饭喝酒，他用烟盒纸包上一百二百元的红包孝敬长辈，他给孩子们在城里买了礼物，买了他认为最好吃的糖果。

    回家的堂叔在村子里发出了开怀大笑。一个沉寂的村庄，在堂叔的笑声里，迎来了又一个新春。

    堂叔的回家之路，就是整个中国“候鸟”们的腊月回家之路。而炮竹声里，家就站在故乡的村口，发出最深情的呢喃：回家啊回家，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