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岁末,妻子在患了三个多月的肠炎后,一个人去了医院住院治疗。她说,她会照顾好自己。住了20多天,正当她兴高采烈要出院时,医生要求照一个肠镜,结果是———结肠溃疡,更严重了。
妻的小姨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告诉我,我一下蒙了……我突然以为,会有什么不测。
等我打车赶往医院,看见妻子正在病床上哭个不停。她那么瘦,20多天里,她失眠,肚子坠痛,食欲低下。我想起有一次,她对我说,等她患了什么不好治疗的病,她就自己解决。
然而,此刻,她是那么眷念生命,怕陷入永远的黑暗深渊,看不见我和孩子。也只有在此刻,我才明白,我是那么爱她。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只能够适应她的气味。
平时以为疾病是一个谣言。等病来了,才反复告诫自己,健康是福。史铁生说过,在任何灾难面前,都可以加上一个最字。只有努力抵达平静,不断降低幸福等级线。只要人在,世界与我无关。
医生告诉我,可以试试一种进口针药,一支6000多元。妻子直摇头,说不用。她心疼钱。一支针药,我要写多少稿子才换来那些钱啊。
不就是一个结肠溃疡吗,会好起来的!我说。我不停地劝慰她和自己。
妻子经商的哥哥从外地赶回来。他握住我妻子的手说:妹,别急,有哥在。妻子哭了。
晚上在病房里看妻哥电脑里的一些照片,泪水扑簌簌地流。那是前不久,哥和他的另一个妹妹去甘肃再次寻亲,和那边亲人们团聚的照片。哥和他们那个庞大的家族团聚,是在他思念成疾的40年后。
40多年前,我的丈母娘和她在兰州的军人丈夫失去了联系,带着两个孩子在故乡再婚,又生下我的妻子和她妹妹。40年里,我的妻哥和他胞妹一直在梦里寻找他的父亲。妻哥38岁那年,在梦中终于见到了他父亲,那男人披着一件军大衣,慈爱地望着他。后来,梦里那个男人拉手风琴给兄妹俩听。
今年初,兄妹俩去了甘肃兰州、会宁。在这两个地方,哥和那边的亲人们相见了,除了拥抱和拥抱、泪水和泪水,没有太多的话。
48岁的哥告诉我,他和同父异母的兄弟相见的第一眼,就惊呆了,那么像啊。在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后,和自己同一血统的人相逢了。这是命运来寻找命运。
在会宁乡下的老房前,一头驴惊讶地望着哥,然后叫了一声。见到那地方的第一眼,哥总觉得,是什么时候去过的。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在“前世”。
哥告诉我,他的父亲四个月前刚离世。走之前,眼睛一直没合上。在他的屋子里,悬挂着哥哥4岁时和妹妹的照片,那是留给一个父亲的全部怀念和记忆。哥看见了他父亲的照片,竟和他梦里见到的样子完全一样。同父异母的弟弟还告诉他,父亲还会拉手风琴。
妻子转院,丈母娘和妻妹护送她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治疗。在车站,我去送妻子,看见她是那么瘦弱苍白,忽然想用力地拥抱她一下,却最终没有。在那家医院,一位专家为妻子开了处方,他怀着善意希望妻子回家按时服用药物治疗,因为这是一个需要慢慢调养的病。
在回家的火车上,妻子给我发来了短信:“老公,我这么拖累你,等我病好了,我会好好爱你……”
这一个月啊,我感觉是光着脚丫,每走一步,都会牵扯起心坎里疼痛的根须。而淌在血液里的亲情,像我故乡新开通的一个火车线路,它载着满满的亲人之爱,朝我静悄悄开来。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