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青

    偶尔地看到《卡夫卡的画笔：曾是伟大画家的弗兰茨·卡夫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6月第一版），知道卡夫卡也是一个学画未成的作家。

    对绘画怀有梦想的作家，可以列出一个很长的名单。比较著名的例子，写《悲惨世界》的老雨果算一个。他画得一手精致的水彩画，对于烙画的工艺也略通一二，终生都保持着随手涂鸦的素描雅趣。为纪念雨果诞辰二百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曾经刊印过《雨果绘画》。

    另一个有较高知名度的，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作者劳伦斯。他先学画未成才当作家的，成名后还出版过个人绘画集，并且系统研究了英国绘画史的演变，认为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流行的梅毒病，让人们谈性色变，这种态度深刻地影响了英国对人体绘画的看法，导致画家们只能专注于风景画的创作，进而给英国现代造型艺术带来了相当滞后的局面，使法国画家们得以顺利超越，从此领先于世界现代艺术的潮头。在题为《直觉与绘画》的文章中，劳伦斯还以较大篇幅向英国读者介绍了后印象主义时代的塞尚，指出塞尚的“苹果”是不能吃的，只是一幅“画”，因此它比人体更能够代表世界新艺术发展的方向，甚至，他豪放地宣布：“塞尚的苹果要比柏拉图的《理想国》强多了。”

    塞尚与左拉都是生活在普罗旺斯艾克斯小城的居民，从少年时代就是同学与好友，左拉在巴黎成为大作家，结识了众多著名画家，还写过《拥护马奈》，是最早支持与声援印象派的文化名流，但在这一时期，两位老人却绝交了，因为左拉不能理解塞尚画面朴拙的非凡意义，在一部小说里描写了一位又老土又笨拙的失意画家，人物原型就是塞尚，这是1886年被记入世界艺术史的一个事件：第一，它意味着塞尚绘画在当时的孤立状态，第二，它标志着塞尚领先于世界画坛的绝对高度。其实，这两点也是一回事。而写于1929年的劳伦斯的这篇文章，则说明了塞尚现代绘画之父的地位，此时已经在世界的更大范围、在英语文化国家里被确立。

    眼下，我们周围中产阶级与小资们的艺术欣赏水准，依然还需要劳伦斯继续开导。当然，劳伦斯的此番著述，也是来自于他个人绘画实践心得，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自己年轻时习画未成，就如同塞尚早期的古典绘画失败一样，也是因为没有能够在观念上弄明白画布上的物像与现实中的物体之间的本质关系。而这一点，也是在今天的画廊美术馆里被极度混淆的一个概念。

    同样热爱绘画的卡夫卡，亦有自幼习画的经历，曾对友人自述：大学期间或毕业后想过当画家，可惜“在一个很糟糕的女画家那里开始系统学习绘画，毁掉了我全部的天赋”。他的朋友则说：“直到生命的终点，卡夫卡一直有规律地作画。”如同对待他的文学作品一样，1921年底他在第一次给遗产执行人的“遗嘱”中写道：“我留下的所有绘画作品等，都要毁掉。”但在一年之后第二份遗嘱中，未再有明确提及画作。也因此，现在我们才有机会能看到这个伟大作家的另一个艺术表达方式。

    卡夫卡的画，基本上是线条画，喜欢用钢笔，多是素描与速写，还是一些小品画，以及充满意象的示意图。而且，就像中世纪或者伊斯兰的画匠，他很喜欢把字迹做成流动的、视觉上没有间断的线条构成的图案，尤其在入睡之前，仿佛是一个安眠游戏。怎么形容呢？可以想象一个更具孩子气的保罗·克利吧。

    事实上，卡夫卡被保留下的画作并不多，依靠着出版人的努力阐释与卡夫卡语录摘抄，才编辑出一本小书的模样。但是，作为一个窗口，也已经足够了。我们可以知道，作为画家的卡夫卡，观念亦是现代艺术范畴的，画面构成有着与其文学作品体裁一致的形式上的现代感。至少，不是希特勒的那种明信片水彩画。曾在某画册看拍卖行挂出的希特勒水彩画，色彩柔和风格优雅，气质之阴柔很像劳伦斯批评过的那类英国风景画。青年时代的希特勒也曾想要以画谋生的，可惜未能如愿。卡夫卡未成为画家，大抵是世界文坛的一桩幸事。而希特勒的画梦流失，却酿成整个世界历史的一场悲剧。

    前些天看到作家马原的一个访谈，他现在画画，同时想要解决一个问题：人类为什么要有绘画这件事？看来，绘画，真的是要慎重对待的一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