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永富

    父爱如山，情深似海。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能理解这话的深意。因为在我年少的时候，父亲给我的印象总是少言寡语，只会埋头苦干，什么事情都是无声地承担着。直到母亲去世后，我才逐渐理解了父爱，知道了一个在落后的乡村支撑着一个贫困家庭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娘，是多么艰辛不容易。

    母亲的突然离世，几乎没有给我留下孝敬她老人家的机会，这给我的人生留下了极大的遗憾。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孝敬父亲，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母亲去世后，我曾想立即将父亲接到济南，和他老人家一起生活，但由于自己当时在部队住的是集体宿舍，无能为力。

    一年后，我开始领工资了。到了冬天，我调到军区机关从事生产经营工作，领导还分了一间带厨房的房子给我。当走进那间安装着暖气的房子，便想到老家冬天的严寒，仿佛看到了父亲双手插进袖口瑟瑟发抖的样子。尽管我也没有成家，但还是千劝万说地硬把父亲接到了济南，让父亲过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没有挨冻的冬天。

    那时候，从事会计工作的我经常需要加班，无论回来得多晚，父亲总是等着我。见我回来后，他总是兴奋地跟我拉上一阵子。我知道，父亲不睡觉的原因，一是担心我，同时也是希望我能陪他说说话，他自己一个人在家里闷上一天是十分寂寞的。所以，不管多么累，我总是耐心地、乐此不疲地听他讲故事。

    从此，我便每年把父亲从老家接来过冬。正月二十九是父亲的生日，直到他生日前的两三天，我才将他送回到老家，同时和兄弟亲戚们一起为他过生日。十几年里，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2006年的秋天，86岁高龄的父亲在老家突然得了脑血栓，治疗后留下了病根，走路时左腿明显不如右腿有劲，说话也有些吃力。针对这种状况，我决定接父亲到济南的大医院治疗。经过一段精心治疗后，我感到，父亲的身体基本上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全家人为此十分高兴。我依然按照父亲以前住在我这里的习惯，每周六都要亲自陪着父亲到澡堂里去洗热水澡，这是父亲十分乐意的事情，这也是一个农村老人在乡下所享受不到的。

    每次洗澡，我总是为他搓澡、修脚、剪指甲。每每搓到私处，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加以阻挡，但我总不放心，一边给他说，我是你儿子怕什么，一边还是坚持细心地为他细细搓一遍。有一次去洗澡时，我感到大病初愈后的父亲，身体状况确实不行了，在热水池里刚泡了一会儿，我便发现，父亲的嘴角流着口水，喘气非常急促。我下意识地往他的胸膛摸了摸，吓了一跳，心脏怎么跳得这么快？我立刻在他人的帮助下，将父亲慢慢扶到池子边，让他休息。过了好一阵子，他的脸色才恢复过来，自此，我不再轻易带他去洗澡了。

    这年春节过后，在父亲生日之前，我开车把父亲送回老家。一路上，从来不晕车的父亲却突然晕得厉害，因为晕车，一路上停了无数次，他也吐了无数次。

    在此之前，父亲是非常喜欢坐车的，因为他从小就羡慕那些出入轿车的人。一次，我带父亲去野生动物园看老虎，经过闹市区的时候，父亲看到车水马龙的大街时感慨地说：“在城市开车杠不易哩！”

    那天到了跑马岭动物园，第一次见到真老虎的父亲和他的小孙子一起从游览车的窗户上挤着向外看。看完老虎、狮子、大象等动物后，已经81岁的父亲异常兴奋，在下山时，走得格外快，以致于我三岁的儿子在追赶爷爷时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脸上还磕破了一层皮儿。这成为我们一家人的一段难忘记忆。

    把父亲送回老家后，我和兄弟们商量，觉得父亲在家静养比较好。这样，平时，照顾父亲的担子就落在了老家兄弟们的身上了。

    父亲一生烟不离口，我曾经多次劝他戒烟，但当我发现父亲离不开烟的时候，我不仅不再劝他，反而经常给他买烟抽，逐渐地作为一个任务，将他抽的烟包了下来，还时不时地搞几条高档香烟让他开开心。

    农村老人大都有个在院墙根晒太阳的习惯，父亲当然也不例外，村里的老人们知道父亲经常会有好烟抽，便不时地向他套“近乎”。每每这时，父亲便很豪爽，不等别人说，就主动地将兜里的好烟拿出来，给老伙计们分上一支，并不时拿着一支“中华”感慨：“就这一支，往便宜里说，也得换一整盒子青州烟，得值两三元钱。”老人们便迎合道：“那不得买一斤鸡蛋了？”说完，一边点上烟，一边幸福地品着，那种享受，是一斤鸡蛋所不能比的。父亲接着轻捻着“中华”往深处里说：“这还得是‘硬的’，要是‘软得’，一盒还得贵上二十元哩！”在大家的唏嘘声里，父亲更是悠然自得。他想到，这一切荣耀都是儿子给的，便情不自禁地在老伙计们面前将我多少带点夸张性地炫耀一番，最后加上句，“在济南，总让我抽这种烟，其实，我不喜欢，还是咱老家的青州烟抽起来顺口。”

    父亲回老家后，我便不能亲自伺候他于床前，只好忙里偷闲一次次回家探望。2007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回家看过父亲准备返回济南时，猛然发现父亲使劲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恋恋不舍的神情。我顺口问了一句：“再到济南去吧？”父亲听后，非常激动，张着大嘴嘿嘿地笑着说：“不去了吧？”我知道，其实，他心里还是十分想来济南的，他只是虚让一下罢了。但是由于上一次的晕车以及他的身体状况，把父亲接走已不现实。就这样，我在他期盼的目光里回到了济南。

    春节前夕，我决定提前回家看看父亲。腊月二十这天，当我急急火火地赶回家时，发现父亲的身体更不如从前。我担心父亲的脑血栓病在春节期间复发，为了让全家过一个平安年，我决定让他到县医院治疗，以防万一。直到腊月二十九，父亲才出院回家。大年初一这天一大早，看到父亲精神头很足，我也就放心了不少，便和妻儿一起返回了。

    没想到，意外却发生了。

    正月二十五早上4点多钟，家里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我心里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抓过电话。电话是四哥打来的，四哥声音哽咽地告诉我，父亲病得很严重，让我赶快回家看看。我几乎小跑似的下楼发动了车。  

    然而，救护车还没到村子，父亲就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老人家临终没能再看我一眼，带着永远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其实，父亲属于非正常死亡。他最终还是被烟害了。通过年前的精心治疗，他的身体好了很多，他又重新嗜烟如命起来。不仅如此，他还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地起床嚷嚷着要回家。三哥见状，总是竭力阻拦说：“这不就是咱自己的家吗？”看来父亲是有些神志不清了。由于我老家是山区，住在半山腰里，家外很近就是五六米高的堰墙，再到路边又是深沟。这一天晚上，三哥担心父亲再次自己跑出门发生意外，所以，在父亲睡觉的门上挂了把锁。没想到，寂寞的父亲晚上又起来抽烟，不小心点燃了被褥，引起了火灾。此时的父亲因出不了门，又惊又怕，突发脑溢血去世。

    虽然父亲并没有被大火烧着，但毕竟走得不很体面。如果没有这把火，父亲是不会这么快就走的；如果我们再细心一些，一直陪着他老人家的话，也不至于此。最起码，他老人家也能够再过完这个生日。不论怎么说，父亲的离去，对我们兄弟们来说，不光是悲伤，还有更大的遗憾。尤其是在我的内心世界，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2007年夏天，没有让父亲再次随我回到济南，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没有一直陪在父亲身边，以致于让他老人家带着无限的遗憾孤独地走了。

    亲爱的父亲，我最爱的人，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今生的愧疚已无法弥补，但愿有来生，我还能做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