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林  “你爸爸忒臭美”，这是妈妈生前常说的话。

    没错，作为一名职业军人，艰苦紧张的军营生活不仅没有磨去老爸爱美的棱角，反而使他将“精致生活”发挥到了最大限度。

    抗美援朝归国时，国家对老爸这些“最可爱的人”在物质分配上有一些优惠政策，老爸当时居然花了八十五元巨款买了一块免税的“英纳格”瑞士手表，后来把它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大姐；老爸使用过的景德镇茶杯、象牙筷子、竹制茶叶盒、鸭绒被等生活用品，无论质地、造型还是工艺，即使在现在看来也极其精美讲究。

    老爸还讲究吃。“生羊肉放进锅里涮涮就能吃”，这是四十年前他说的，当时十几岁的我们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那样不可思议，肉不都是放在锅里炒着吃吗？

    上世纪80年代初，我爱人去北京出差，慕名买回一只北京烤鸭。谁知我和爱人一尝竟无盐味，加之天热变质，不得已整只都扔进了垃圾箱。老爸听说后直呼可惜：“烤鸭本身无滋味，得用小饼夹着大葱和酱卷着吃。”在老爸的点拨下，我们才明白原来把烤鸭当成烧鸡吃了。如今，丈夫早已是“遍尝天下美味”，但谈起当年的糗事，依然乐不可支。

    老爸的军装穿得也跟别人不一样，整洁是必须的，还把时尚元素融入其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般家庭还没有电熨斗，我们依稀记得，老爸把妈妈给他洗好的人字呢棉布军装平摊在床上，把军用搪瓷缸里倒上滚开的热水，用它代替熨斗烫军装裤线。他的军用皮鞋永远一尘不染，而他的战友那时有的依然愿穿自制的布袜子，甚至光脚穿解放鞋……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温文尔雅；他穿着威武的军装，英气逼人，大照片就摆在上世纪50年代青岛的照相馆橱窗里，整个军部都知道。

    身为老军人，老爸可不保守。上世纪80年代初，有些人特别是老年人对“迪斯科”这一舶来品还持有排斥态度，有一次我们全家一起看电视，当我告诉老爸，电视上播放的集体舞就叫“青春迪斯科”时，老爸说的话还犹在耳边：“这就是迪斯科呀！？为什么要反对？！很有激情！很有青春朝气！很好！”

    不久，我考入了济南工艺美术学校服装设计专业，对这个新兴的行业老爸十分感兴趣，对我的设计理念总是给予支持和赞赏。

    记得1986年，我到北京出差，买了一块象牙白暗花真丝加厚面料，朋友们都以为是我为自己做裙子用的，却没想到我用它给老爸做了一件真丝衬衣。

    “你爸胆真大，他敢穿吗？”他不仅敢穿，而且穿得极有风度和品位。

    “我还没有全里子中山装呢”、“我还没穿过西服呢”……偶尔老爸会面露羞涩喃喃地告诉我。 

    我把这些记在了心里，当我把做好的衣服一件件交给老爸时，他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没想到年近70还穿上了西装！”老爸特意扎上新买的领带，“招招摇摇”地照了好几张相。

    看他进进出出忙活着，兴奋得就像个过年试新衣的孩子，老妈笑道：“一把老骨头了，还臭美！”老两口不咸不淡地丁当着，今天回忆起来，我依然双眼湿润：那是多么温馨美好的时光！

    在一群粗犷的军营男子汉中，老爸的讲究很有些标新立异，最理解老爸的还是老妈：“你爸爸应该金贵，咱家的吃穿用，都是他挣的，他命大。”

    老爸真的命大。辽沈战役中，他所在的班，都牺牲了，就他这个重机枪手兼班长“硕果仅存”；东北的冬天，滴水成冰，他们连双棉鞋都没有，以至于肩上的机枪和老爸的耳朵冻在了一块，放下武器时耳朵皮被撕下来粘在了枪身上；宿营后要紧的是点起篝火，将棉衣翻过来，拿起树枝对着篝火扫衣缝上的虱子，因为有了小生物的油性尸体，火苗“噼里啪啦”燃得更欢了，倒也成就了一首黎明前绝美的“战地小夜曲”；睡觉时，六人盖一条被子———六个人围成一个圆圈，头冲外，脚冲里，一床被子共同盖在六人的腿部；在朝鲜前线由于常年吃不到新鲜蔬菜，得了夜盲症，只得到坑道口挖野菜吃，敌人密集的轰炸，把耳朵都震聋过……老爸他们那一代人有绝对的理由好好享受和平年代生活的甘露。

    至此，如果把俺老爸理解成为一个只知贪图享受之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骨子里他老人家更是一个受传统文化熏陶的谦谦君子，有着高尚的道德情操。

    当年，在朝鲜，他和广大的志愿军战友，被称为最可爱的人，每天来自祖国各地的慰问信像雪片一样飞来。当然，他们也奉命写回信，用今天的话讲叫“互动”。当时上海师范大学的一位女大学生被老爸清新隽朗的文笔所吸引，怀着对英雄的崇拜，向老爸倾吐了深深的爱慕之情，老爸回信写道“已有家室”，冷静地了断了此事。其实当时“英雄上台领奖、糟糠之妻下堂”的现象并不偶然，“冲破封建婚姻牢笼”，是最名正言顺的理由，我所居住的部队大院就有先例；而风度翩翩、识文断字的老爸，回城后，对我那没有文化又是农村妇女的妈妈从未有嫌弃之意，对此，老妈一直心存感激。

    1970年，老爸调入山东生产建设兵团，当时，有个别女兵团战士受不了艰苦的环境，不惜以少女之身换取回城的机会，也有个别军队干部刚离开严肃的军营，抵御不了诱惑，因而受到了党纪国法的处理。而老爸在带领着师部宣传队的俊男靓女，拥政爱民、慰问演出过程中，辗转多个城市，从未传出过什么绯闻。

    老爸的身上有着标准的军人特质：严格自律、服从命令、心地善良、心直口快、行事简单急躁。另一方面，老爸优雅而自尊，对文学、音乐、书法、绘画有很高的鉴赏力，他的书法“室静兰香”至今挂在我的书房，他自制的花盆上还留有他绘制的花草小品，他虽对子女管教严格，却从未吐过一个脏字……

    我常想，有着一颗善感之心的老爸，其性格其实更适合成为一个艺术家，但时代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出生在动乱的上世纪20年代，将自己的青春热血融入火热的革命洪流之中。他是我国第一代高射炮兵，从战士、作战参谋、营长、参谋长、一直到高炮团长，如果不是“文革”时受到冲击，被发配到生产建设兵团，他还可以继续高歌猛进；他把自己的美好年华都献给了人民军队，他热爱生活，即使条件再艰苦枯燥，也生活得有滋有味；他追求时尚的心气儿，一点也不亚于今天的年轻人———他是那个时代的“潮男”。老爸晚年瘫痪在床十多年，依然叫他的小儿子每半月给他理一次发，将整洁和自尊保留到最后一刻。

    记得一位名人曾说过：即使我将要堕入深渊，也要最后吮一下崖壁上的露珠。努力工作，享受生活，不枉来一世，老爸活得真明白！

    作为共和国千千万万个缔造者之一，老爸已驾鹤西去，离开我们整整一年了。他去了天堂，老妈在那里已等了他十四年，他是穿着整洁的带着裤线的军装去与母亲相聚的……

    ●姓名：陆松涛●终年：86岁●生前身份：离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