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常常在不知不觉中，那些大便、垃圾还在控制着我的行为、我的思维。

    读崔卫平先生新出的随笔集《思想与乡愁》，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我的工作道路始终都在说明，思想其实就是处理自身的黑暗，处理自身的盲点；思想就是自我教育。”我觉得这句话说得真好。如此感慨，是因为最近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心理过程。

    最近几个月，我在老家服侍老母亲，一次，用圈椅推母亲进里屋时，把她摔着了，是地板砖不太平整，我推的速度快了些，椅子腿被不平坦的砖缝挡了一下，椅子猛的一停，母亲就往前跌了出去，幸好椅子上的坐垫也跟着滑了出去，幸好老人家屁股上的肉又长得厚实了一些，幸亏椅子不太高……总之是有惊无险，当我赶紧把母亲从地上抱起来放回椅子上，众人围上来关切地问候时，老太太一边说没事没事，一边扶着椅背，做了个站起来的动作，大家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去。

    推母亲进屋，是她要小便，平时她小便都是原地进行：老太太先扶着四根腿的拐杖站起来，我给她撤了圈椅，帮她褪下裤子，再换上装有坐便器的椅子，完了事，再换上圈椅，让她坐下。那天家里来了两位客人，都是极熟的朋友，母亲股骨颈骨折住院的时候，这两位朋友都参加过护理，甚至给她擦过身子、接过屎尿。按说，老人家这种情况，是不必回避的。可是随着身体的恢复，母亲要面子的脾气也跟着恢复了，非要进里屋解手不可。

    解完小手把母亲从里屋抱出来时，我又不小心扭了腰。

    来串门的两个朋友走后，我越想越后怕，脊梁上冷气直冒。老太太80多岁了，7个月前，没摔跤也没跌倒，走路就把股骨颈扭断了，可见老人家骨质疏松到了何种程度，住院做了钢板固定手术，现在刚刚能站立，拄着四腿拐杖慢慢学着走路，如果刚才又跌断了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自己被扭着的腰也在隐隐作痛，我越想越窝火，忍不住就埋怨起老母亲来，我说：来的都不是外人，可你非要进屋，你看，摔着了你，又扭了我的腰。

    事后，反思这件事，觉得很愧疚。一位80多岁卧床不起生活完全靠别人服侍的老人，如同一个幼儿，在我这个儿子面前，就是个弱者，我不耐烦，我发火，我埋怨，她都得承受着。那天发生的两件事，都属于意外，是我粗心造成的，迁怒于老太太，既不应该，也不公平。

    我自认为是个有独立思考能力、有自主意识的人，可就是我这样的人，依然摆脱不了自己身上那种无意识的习惯性的力量。我们50后这一代人，是在一个全面控制级的、权力无所不在的社会里长大的。长期的耳提面命、耳濡目染，被领导教育、被组织关心、被学习、被宣传、被规范、被纪律、被习惯、被表态、被灌输……所养成形成的，与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相适应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推责、诿过、说谎、欺瞒、逃避、迁怒、媚权、凌弱等等，已经浸入骨子里，掺杂在血液中，藏在无意识里。虽然我每天都在通过读书、反思，努力把这些大便、垃圾从自己脑袋里挤出去，但是常常在不知不觉中，那些大便、垃圾还在控制着我的行为、我的思维。

    如何才能与藏在我身上的这种无意识的习惯性的坏东西对抗，如何才能从被习惯力量所控制的不自由状态中解脱出来，这是我近些年一直着力解决的问题。

    几千年的专制社会已经把几乎所有中国人的思维和行为习惯训练成专制化的了，形成了习惯性思维或思维定式，形成了集体无意识，这种情况林语堂先生早就看到了，所以他才会说：“中国有那么一群人，本身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自身权利每天都在受到侵害，却具有统治阶级的意识，就是动物界也找不到如此低智的生物……”林语堂先生还是太客气了，在中国可不只是有那么一群人。

    《论语》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种内省意识曾是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的一个伟大传统。今天，我们要同隐藏在每个人内心的无意识的习惯性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相对抗，这就需要恢复这个传统，学习掌握一种敏感锐利的内省、自察能力，过一种特别细心的生活，随时反思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把自己训练改造成为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具有自主意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