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珍

    记忆里的故事，就像那本旧画册，翻开来依然印象清晰……

    那年寒假，忙碌的父亲把我送到了车站，让我到乡下去陪奶奶。奶奶的一只眼睛老早就看不见了，浑浊的眼球泛着晦暗的光。母亲说，这眼疾是因父亲落下的。战争年代，父亲应征入伍，寡居的奶奶，整日忧心忡忡，适逢乱世，她生怕相依的儿子有什么闪失，常独自流泪，不久，眼睛就瞎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多年后，父亲平安地回来了，奶奶却落下了病根，这些年，奶奶一个人呆在乡下的老屋里，任凭父母怎么说，就是不肯到城里来，她说，金窝银窝不如俺自己的草窝，俺哪也不去了。

    为给奶奶治眼，家人费了许多周折，偏方找过郎中也看过不少，可就是不见好……

    记得有年秋天，村东头有个光棍的本家哥哥，从外面带回了个婆姨。据说，这婆姨有些本事，会看病。过去，缺医少药的，偌大的村子里就一个赤脚医生，村子里开始有人到哥哥家去看病了。嘴快的闺女媳妇们眉飞色舞地传颂着婆姨的神奇，那天晚上，奶奶从粮屯子里摸出了两个彤红的大香蕉苹果，还有几个白皮鸡蛋，用小包袱包了又包，掴在胳膊上，让我牵着她的手到哥哥家去看眼睛。

    离哥哥家有不近的一段路，那晚，小脚的奶奶随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村边缓缓而行，苹果的香味不断地从奶奶的衣袖间传过来，甜丝丝的。天上一轮明月，照着我们，我看见一块云，像纱一样慢慢地从月边滑过，丝丝缕缕的薄云清晰极了，我想，要是奶奶的眼睛能像天上的月亮那样，就好了。

    黑漆漆的大铁门吱呀吱呀地开了，本家哥哥扶着奶奶接过了包袱，急急地把我们让到了里屋，里屋的炕上坐着一个与奶奶年龄相仿的大胖婆姨，她穿着件墨绿的开襟大褂，眼前盛满烟叶的蒲箩里摞着些齐整的卷烟纸，婆姨的头发像是抹了油，一丝不乱地挽着，屋子里被一种草药和烟叶混杂的味道裹着……

    奶奶被让到了婆姨对面的炕上，我坐在炕边的凳子上，听着奶奶讲起她瞎眼的故事……末了，奶奶叹了口气，说这眼疾已有多年了，也不知医得医不得。婆姨端起油灯，探着身子凑近奶奶的病眼看了看。放下灯，她卷起了烟，火柴的火焰很长，映着她油光光的脸，烟雾慢腾腾地在她头顶散着，屋子里的味道瞬间就变了。她拉开炕边的抽屉，拿出一个茶色的细玻璃瓶，蘸着一根棉棒仔细地给奶奶擦起了眼睛，婆姨说这是熊胆，很名贵的一种药，用上它，眼就好了，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我心豁然，我想，这下我奶奶的眼睛可就好了。

    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细碎的脚步在静寂的夜里合着拍子，清冷的月光拉长了我们的影子，路边的枯草地积落的薄霜泛着银色。我忍不住抬起头，月亮真圆，里面有个影子，我心默然，如果真有神仙，就保佑奶奶，让她的眼睛好了吧。旁边有颗星，不住地随着我的眼在眨，我想，月亮里的神仙一定是知道了我的心愿，这么想着，高兴极了。

    以后，我隔天就陪奶奶去上药，奶奶也说她的眼睛比以前亮堂多了，我从心里开始羡慕起那个婆姨，羡慕着她的一举一动……

    有天晚上，奶奶又从粮屯子里摸出了几个白白的大鹅蛋，有个鹅蛋上还粘着块金黄的麦芒，怎么也抠不掉，大鹅是奶奶养的，别看它样子凶块头大，可就不怎么下蛋，我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攒了这些蛋。一路上，奶奶小心地揣着，带着奶奶体温的鹅蛋被轻轻地放在了婆姨的炕头上，婆姨又拿着棉棒给奶奶擦眼睛，呀！擦着擦着婆姨忽然惊叫了一声，原来那瓶眼药水见了瓶底，婆姨拉开抽屉慌乱地翻找……

    过了好一会儿，她吩咐哥哥从外面的柜子里拿出个瓶子来，婆姨顺手把桌子上的一只茶杯扣过来，药水滴在了杯底上，一阵扑鼻的香味传过来，是香油的味道，婆姨蘸着它麻利地给奶奶擦起了眼睛……

    回来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思……

    后来，我们又去了两次，奶奶就再也不去了，她说她的眼疾不是一天两天得的，也不能一天两天就祛了，还是算了吧。

    那晚，奶奶倚着炕头，神情黯然，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说。

    我趴在一边没吭声，心想，天上看来真的没有什么神仙，不然，他一定会答应我，让奶奶的眼睛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