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石念军

    ■如果当初是自己当班，话说软一点，别和他计较，这场血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他毕竟也算

    个‘熟脸’”———快递员、保安，两个职业群体突发流血冲突。

    ■“我们过的都是苦日子，赚的都是苦力钱。”———他们的生活图景，生存困顿。

    ■“别看你们赚钱比我们多，但只要你来我们这儿，就得听我们的。”———血案背后的社会矛盾

    与丛林法则。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5月17日，已经在病床上躺了5天的姜书军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捅了一刀。

    旁边，是他爱人的一声叹息。

    5月12日，上海新茂大厦发生一起血案，因身份登记起口角，一位快递员拔刀刺伤5名保安。惨痛在不经意间引爆，偌大上海滩不禁为之一震。姜书军是这一案件中的5名伤者之一。

    事发当天上午10：00，姜书军和同事跟往常一样在岗执勤，快递员王成(化名)像往常一样来新茂大厦送快递。

    这本无异于平常任何时候的一次简单“邂逅”，但几句争吵之后，王成突然拔刀猛刺身穿制服的保安。“仅仅两分钟”———多位在场保安回忆，5名保安先后流血负伤。

    “做梦也想不到”的伤害

    一个人倘若不是到了“同归于尽”的份上，断然不会如此搏命斗狠

    琼宇广厦的上海滩，25层、建筑面积愈3万平方米的新茂大厦，其对面，就是上海最著名的休闲娱乐场所新天地。

    5月16日，案发四天后，烈日下的新茂大厦很平静。作为上海市知名的甲级写字楼，这里的日租金每平方米8元，麦肯锡、可口可乐、渣打银行等多家全球500强企业入驻其中。

    宽敞明亮的大厅门口，不时有穿着得体的高级白领进进出出。在这些大公司里，即使最普通职员，月薪也在万元以上。

    大厦后门———运送货物出入口，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守在这里的保安，不时会打个哈欠。

    也就是在这里，他们五位同事的血迹，刚刚被擦干。

    41岁的姜书军压根就不愿意回忆这一刻，“我甚至都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刀就猛刺进了他的腹部左侧，几乎伤及脾脏。

    躺在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一间病房里已经五天了，面目焦黄的姜书军刚刚能够进食，术后的余痛还不能允许他翻身。之前几天，不敢动气的他，一直靠着营养液的输送维持营养。

    这注定是他无法绕开的伤痛。曾经三年军旅生涯也不曾给他留下丁点伤疤，但现在，伤疤已然落定。

    作为一名在新茂大厦服务了三四年的老保安，5月12日这一天，他的岗位是车库门口的岗亭，距离新茂大厦货物出入口约100米远。从东向西，一条直线，身体素质良好的姜书军，顶多20秒就能跑到。

    他的岗亭，也是王成来到货物出入口的必经之路。

    “往常，我一周能见到他一次。”姜书军说，这一次，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过去。因为他的主要工作是登记出入的机动车辆。再说，“这小子从来不穿快递员的衣服(公司工装)”。

    报话机很快传来了呼叫的声音，货物出入口出事了！

    如果姜书军跑得稍微慢一点，他或许就不会挨那一刀，他第四个跑到了现场。

    “已经有同事躺倒了，地上有血”，但姜书军并没有立马意识到是这个快递员动了刀子，随即伸手试图将这个快递员和同事纠缠在一起的手拉开。

    这时，又一位跑来的保安看到，这个快递员的手在空中猛地划过一条弧线，击向老姜的左侧肋部下方。

    姜书军也倒下了，他抬头看一下仍在发狂的快递员，对方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刀。

    “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真就拿刀捅了过来。”躺在病床上，不敢大声说话的姜书军比划着，这是一把双刃的刀，“这么长，差不多得十四五厘米”。

    “仅仅两分钟，5个人就被捅了。”一名22岁的保安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惊诧不已，“两个同事试图夺他的刀，手上的筋都被砍断了。”

    地毯上、墙面上，到处都是血。至少三位保安均向记者证实，与快递员发生争执的保安，也即第一位受伤的保安，头两刀均被伤在头部，“头部多个地方都缝了七八针”，所幸都是皮外伤。

    在那个22岁的保安看来，一个人倘若不是到了“同归于尽”的份上，断然不会如此搏命斗狠。

    “赚的就是跑腿的钱”

    在弟弟口中，这位38岁的哥哥，不仅活得并不如意，而且性格有缺陷———“凡事都是一根筋”，这跟新茂大厦的保安尚小勇及同事们的判断如出一辙

    新茂大厦的保安们至今也不知道王成究竟是哪个快递公司的业务员，之前有消息说他是“德安物流”的人。据上海当地媒体记者介绍，他们在第一时间了解到，王成是上海德安物流有限公司的人。

    记者通过检索发现，“德安物流”在网页中分别有三个地址：漕溪北路88号圣爱广场19楼；向城路58号东方国际科技大厦22楼；宜山路520号10楼。

    但本报记者实地探访了解到，除了东方国际科技大厦保安表示，的确曾有这么一家公司但至少已搬走俩月外，其余两个地点的工作人员均表示，从未有“德安物流”的公司入驻。

    上海市邮政管理局市场监管处在获悉该公司快递员捅伤5名保安后，曾对“德安物流”注册地和网上的经营地址等多个地址进行上门检查，但这些地址不是早就人去楼空，就是根本不存在。

    上海市邮政局同时检索具备快递经营资质的830家公司，发现“德安物流”根本不具备资质，从而涉嫌违法运营。一旦被查处，将面临5万-10万元的罚款。

    因此，王成出事后，“德安物流”销声匿迹，也在情理之中。“这么一笔数目的罚款，小公司根本承受不了。”上海中山公园附近一家物流公司的快递员张伟说。

    至于王成，对于这个从来不穿工装、约一周出现在新茂大厦一次的人，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是一位快递员。

    王成的弟弟告诉办案民警，哥哥来上海当快递员已经8年了。在弟弟口中，这位38岁的哥哥，不仅活得并不如意，而且性格有缺陷———“凡事都是一根筋”，这跟新茂大厦的保安尚小勇及同事们的判断如出一辙。

    躺在病床上的姜书军说，这小子明显带着一股倔劲。

    记者试图采访王成，但这一要求，被正在侦办此案的上海卢湾区淮海中路派出所拒绝。

    同时，警方也拒绝透露王成家属的任何信息。民警表示，王成目前已被

    刑拘。

    记者从接近警方的一位人士那里获悉，事发时，王成正在闹离婚，离婚的要求是由其妻提出的。对于这一信息，警方未予证实。

    王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5月18日，在人海茫茫的上海街头，记者试图寻找任何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以勾勒出38岁的快递员王成的人生拼图。

    这一天，上海最高气温超过30摄氏度。

    而在南京西路，快递员张伟刚从一家写字楼钻出来。顾不得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张伟就要往下一个送件地址赶。

    张伟说，现在天气还算不错，骑上电动车风就呼呼的。到了最热的三伏天，喘口气都是热的。

    三十多岁的张伟是河北保定人，在上海当快递员有6年时间了。点燃一支烟，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一看我们骑着电动车、摩托车在路上飞奔，就能看出我们过的都是苦日子赚的都是苦力钱。

    “交通工具自备。摩托车快，但要烧油，多数都是电瓶车，还得随车携带一块备用电瓶。”张伟说，早晨8：30上班，但一般8：00就得到。下午说是6：30下班，但要回公司报账，忙到几点是几点，准时下班的点基本没有。当然也不会太晚。午饭？随便吃了，买个饼，吃碗面，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想回单位或回家休息会儿是不可能的，除非需要回单位报账。

    “快递这一行，赚的就是跑腿的钱，像我，单位不包吃住，计件拿钱，底薪2000元，一件提1块，一个月下来累死累活也就3000块钱。”张伟说。

    张伟说，送快递基本就是体力活，多送一份就多赚一块钱。当然，也有一些是底薪加业务提成的———送件没提成，收件业务额总额提成10%；或者规定一定基数，完成以后剩余的分成，可以分到四六成。

    “有些人说送快递月收入能过万，我入行这些年没遇到过。”张伟说，收入但凡高一些的，差不多是手里有客户的“个体小老板”，手里有固定客户，收件之后转给别的公司，业务额至少对半分。

    计件算钱的，基本不划片，每天领到件后，自己大致分分就开始跑。到了写字楼，一层一层地跑。根据业务额提成的，公司为了让快递员能够攒客户，就相对固定划定一个区域、几个大的写字楼，然后让他们分片去跑。

    根据上海邮政部门的统计，上海市现有正规快递企业830家，快递人员总量保守估计超过10万。除了规模变大、装备升级外，与行业起步之时的10年前相比，这一行业依然重复着过去的故事：同质化、高强度、低成本、低回报。

    在上海这个国际化大城市中，像张伟这样的快递员正快速成长为一个规模庞大的夹生层。虽然在695万的外来务工人口大军中，10万也不过是一小撮。他们的影子，更像是一块块浮萍，从这里到那里，没有根的他们始终在这个城市里漂移。

    “如果话说软一点……”

    尚小勇觉得，如果当初是自己当班，话说软一点，别和他计较，这场血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他毕竟也算个‘熟脸’”

    5月12日上午9点50分许，王成就这样“漂”到了新茂大厦送快件。多位保安回忆，大概一周左右的时间，就会看到他来一次。

    以张伟的经验推算，从早晨8点多出门，上午10点差不多能送十多份快件，而这时候的心情大概会有一点波动，因为快递员的身体开始会感觉到有些累了。

    作为知名物业管理公司———高力物业在上海的“服务样本”，新茂大厦的安保管理有着极为严格的条例约束。

    这里的保安尚小勇告诉记者，单单是安保工作条例，就有20多页纸。

    其中一条就是，访客上楼，必须实名登记，并换取临时出入证后才能上楼。

    巧合的是，就在5月12日血案发生前两天，王成还和执勤保安发生争执并报警，起因同样是因为上楼登记的事。

    这一天的执勤保安就是尚小勇。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肯定是这小子。”5月17日晚，尚小勇告诉记者，当天听同事说门岗出事之后，他的脑海里一下就浮现出了王成的身影和神情。

    尚小勇回忆，当天王成同样未穿快递公司工装，到门岗被拦下后，根据要求进行了身份信息登记。

    “登记完了，他就要上楼。但我说，你还得留下个东西换临时出入证，否则还是不能进。”尚小勇说，王成这时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说，我已经登记了，为什么还要抵押换出入证？”

    尚小勇解释，这是单位的规定，以免访客忘记交还临时出入证，每丢失一个出入证，保安就要被扣50元钱。而他们的月薪，只不过2300元左右，偶尔有加班费，但也寥寥。

    而王成说，自己已经写下身份证号，便不需要再抵押任何东西。

    “其他一些快递员，经常来我们这里的，一来就把身份证押在这里，然后我们帮着登记，他们直接上楼送件取件，这样也节省时间啊。”但王成认为，尚小勇故意刁难他，要打110报警，请警察来主持公道。

    尚小勇劝他，这么点小事，就别打扰警察了，何况也耽搁时间。

    但王成并不理会，淮海中路派出所民警接警后很快赶来。

    “警察觉得我们的要求挺合理的，就劝他别太认真。”尚小勇说，“结果这小子转而认为警察跟我们是一伙的，合伙欺负他。走的时候，他还骂着呢。”

    “经过这一次，我就知道这是个一根筋的主儿。”尚小勇这样认为。不过他也觉得，如果当初是自己当班，话说软一点，别和他计较，这场血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他毕竟也算个‘熟脸’”。

    为什么要讨好他们？

    在张伟看来，保安群体，跟他们快递员群体并不真正属于同一类人

    一个原本按部就班的上午，在一阵紧张又杂乱之后戛然而止。当地110记录下了这一案发的时间：5月12日上午10：06。

    保安们纷纷倒下，最终没有夺下王成手中的快刀。蜂拥而至的保安们把货物出入口的两侧门同时关闭，将他关到其中。

    但“他根本就没想跑”，几位保安同时回忆，直到警方赶来把他带走时，他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安静地被警员带走。

    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面对媒体，当初在货物出入口执勤的受伤保安不愿意多说。调查中，多位保安向记者回顾了当时的一幕：该执勤保安，要求王成凭有效证件登记信息后，换取临时出入证件，再行上楼。但王成表示，自己的老版身份证拿回老家办二代证了，现在身上没有证件。此时，电梯开了。王成转身就要进电梯，执勤保安上去就要拉住他，但没想到，王成在此时转身，手里已握有一把尖刀。

    当然，案情真相还有待警方最终断定。

    实际上，姜书军和尚小勇也都是上海滩这个花花世界的底层求生者。

    姜书军来上海打工8年，迄今和爱人带着两个孩子租住在外滩附近一片老居民区的旧房子里，双双打工供孩子上学。

    尚小勇的爱人在酒吧里打工，朋友以半价租给他们一室一厅，但考虑到1000元的房租太高，两人又把其中的一厅分租。

    但在张伟看来，保安跟他们快递员并不真正属于同一类人。

    他以自己的经历一再告诉记者，如何与保安打交道，对快递员而言，的确是门学问。

    “看起来，大家都是来上海打工的外地人，赚钱也都差不多，但有的保安跟我们可不对路子。”张伟说，在送件取件的过程中，与写字楼或单位的保安发生争吵是很正常的。“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还跟人家叫板，显然不识时务。咱不就为了赚那么一两块钱嘛，何苦与保安争半天，又不是吵完后便可说不来就永远不来了。”

    在张伟看来，干他们这行的，偶尔向保安递根烟啥的，太普遍了。

    为什么要讨好他们？“因为他们想让我们快，我们就能快。想让我们慢，我们就必须慢。”张伟说，说白了，虽然他们挣得差不多，但保安跟他们相比，与其说是同样提供服务，倒不如说是把持着一种权力。“有时候个别保安真就敲打我们，别看你们赚钱比我们多，但只要你来我们这儿，就得听我们的。”

    出入受保安的气，送件时还不时被客户拒收。曾经多少次，张伟也不想干这个行当了，但不干这个能干啥呢？

    “捅上几刀，当即是发泄了，可你想想，后悔能来得及吗？”张伟说，自己要是王成，肯定就会服软。

    张伟平时也带刀，不过是快递员专用的那种可伸缩的裁纸刀。

    这样的裁纸刀，快递员几乎人人随身携带，在上门收快件时以方便割胶带纸。

    但事发时，王成携带的却是一把水果刀。至于这把被事发现场多名保安确认长十四五厘米的水果刀是否属于管制刀具，警方未予确认。

    但在血案发生的那一刻，当王成胸中的戾气被引爆的一刹那，这把水果刀，一下子，就变成了伤人的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