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忠 如果世上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那就是八叔和八婶的故事。
1949年3月,八叔工作的被服厂接到上面的指令:即日准备,三天后撤离青岛,前往上海。
那时八叔和八婶结婚还不到两年,一直没有孩子,两口子很恩爱。八叔舍不得离开八婶,想让八婶一起走。八婶说,“现在兵荒马乱的,我跟着你也不方便,等你到了上海,安定下来后,我再去找你吧。”
八叔觉得八婶说的也有道理,两个人就约定,等到了上海再联系。
在八叔上船的码头上,两个人抱头痛哭,依依惜别。八叔说:“最多一个月就有信了。万一有什么变化,你也一定要等着我。”
在头一天晚上,八叔找出结婚时的照片,用剪子从中间剪开,八叔说,“我拿着你的照片,你拿着我的照片,想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看着照片,也就等于见着人了。”
八婶目送着八叔上船。八叔一步三回头,在恋恋不舍中消失在人群里。当汽笛鸣响的时候,八婶的心突突直跳;眼看着轮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八婶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八婶数着日子,一天天地盼着八叔的来信。每当听到有开大门的声音,八婶就透过窗户看看是不是有邮递员进来了。有一次,八婶还真看见邮递员进了大院,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跑,但邮递员喊的名字分明是邻居家的。八婶觉得好失望。
一个月过去了,八叔的信没来。眼看就要两个月了,八叔的信还没来。八婶心里有点着急了,每天都在门口等邮递员,当远远地看见邮递员来了,心里就盼着:这次该有信了吧。邮递员也跟八婶熟了,每次过来时,还没等八婶问,就说一声,“没有你的信。”就骑着车子过去了。八婶每次听了,心里都是空荡荡的。
夜里,八婶就拿出八叔的照片看,一面流着泪,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你不是说,一个月就来信吗,怎么还不来?”
听我母亲说,有一段时间,八婶的精神有点恍惚了,见了人就说,“他怎么还不来信呢,是不是把我忘了?”我母亲也劝过她说:“八兄弟对你那么好,还能把你忘了?”
5月底,上海解放了,依然没有八叔的音信。家里的长辈们看着整日失魂落魄的八婶可怜,都来安慰她说:八叔是被服厂的人,不会参加打仗,肯定还活着。有传说,八叔那艘船本来是去上海的,后来因战局变化,去了台湾。等到解放了台湾,八叔就会回来的。
八婶从此不再到门口等邮递员了,她盼着台湾能早一天解放,盼着八叔早一天回来。
八叔走的时候,给八婶准备了一些金银细软。八婶变卖了后,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花销。可坐吃山空,不久生活就成了问题。八婶要活着,要等八叔回来。可八婶什么粗活也不会干。为了生存,八婶就跟我母亲学着做小豆腐,擀了单饼到集市上卖;有时也帮医院里洗床单、被褥,所得收入,还能糊口。
看着八婶整天吃苦受累,一个人孤苦伶仃很可怜,有个好心人就来劝八婶趁着年轻另成个家吧。八婶听了,心中积累已久的伤心、委屈、绝望和痛苦,猛然爆发出来,她号啕大哭,把邻居们都惊动了。在大家的劝慰下,八婶才止住了哭。八婶抽泣着说:“衍诗怎么还不来信呢?他到底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我想和他说句话。”
可八叔到底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八婶能上哪去找呢?
八婶在悔恨和思念中,整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饭也吃不下去,眼见着一天天憔悴、消瘦。我母亲劝她说,“大妹妹,你不是要等着八兄弟回来吗?就这样下去,你还能等到八兄弟回来那一天?别难过了,做点好吃的,养得胖胖的。看你瘦成什么样了,等八兄弟回来见了你,会心疼的。”
八婶苦笑了一下,说,“我还能等到衍诗回来的那一天?”
有一天,八婶到我母亲那里,哭哭啼啼地说,“大姐姐,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衍诗了,他掉到海里去了,我去拽他,可怎么也够不着。大姐姐,你说衍诗到底是在世,还是不在了?他若是不在了,我想早去找他做伴。”
我母亲说,“你别瞎寻思了,梦都是反的,梦里不在了,那就是还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绝望、孤独、凄凉的日子,给八婶带来的不仅仅是忧伤,八婶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了。母亲看着她来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就跟她说,“大妹妹,你得上医院看看了,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了。”
八婶一开始执意不去,经不起我母亲的再三劝说,母亲说,“大妹妹,你不是为了别的,为了八兄弟你也得去看看病。”八婶想起了八叔,就去了医院。
医院的检查结果很可怕,八婶得了癌症,并且已经到了晚期。
八婶知道了病情后,脸上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八婶跟我母亲说,“大姐姐,这样好啊,我熬到头了。你知不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滋味有多难受?有时候想,衍诗可能不在了,喝了砷,早去找他吧。可是又一想,万一衍诗还活着,过后他知道我是这样走的,会怨我不等着他。”
八婶的病情发展得很快,才几天的时间就卧床不起了。我母亲一直在那里照顾她。在八婶弥留之际,跟我母亲说,“大姐姐,你从抽屉里给我拿过来衍诗的照片,我想再看看他。”
我母亲找出那半张剪开的结婚照,放到八婶手里。八婶一边看着八叔的照片,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大姐姐,有朝一日,你见着衍诗了———你跟他说,我一直等着他———我是长病死的———不是我没等他。”八婶说完,手里捏着八叔的照片,安详地走了。
八婶走的那年才三十三岁,是和八叔分别后的第九个年头。
八婶一晃走了三十年了。八叔一直也没有音信,家里的人觉得八叔大概早就不在世了。忽然有一天,有位当年去台湾的老乡利用经商的机会,绕道韩国,回到了胶州。那个时候,这还是个不敢张扬的事情。他带来了八叔询问八婶情况的口信。
原来八叔还活着。八叔在台湾一直未娶,他还在等着八婶。
一年后,八叔也从台湾回来了。八叔从老乡那里已经知道了八婶的情况,回到家的第二天,就急着要去看八婶的坟墓。但八婶没有儿女上坟,她的坟墓早就找不到了。
母亲把八婶托她的话跟八叔说了。八叔听了,眼泪直流。八叔说,“我等了三十九年,可没等到见她的这一天。”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八叔的钱夹里有半张发黄的结婚照。照片中的八婶烫着发,穿着旗袍,身材高挑,青春亮丽,一副上世纪四十年代上海电影明星的模样。结婚照的另一半应该是八叔了,但八叔的照片已经被八婶永远带走了。听母亲说,八叔当年很英俊,身材魁梧,一表人才。但我看到的八叔是一个满头白发,腰弯背驼,一脸沧桑的老人。
八叔回到台湾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原来八叔在半年前也查出了癌症。享年71岁。
后记:我母亲和八婶在婆家是妯娌关系,在娘家是姑家表姊妹,所以,两个人一直以姐妹相称,关系密切。我母亲的记忆力出奇好,凡她的经历、见闻,无论时间、地点、人物、对话、情节,皆记得一清二楚。八叔与八婶相亲相爱、生离死别的经历,是我母亲的真实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