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挖空了,这是矿工们对他们脚下的大地实况的描述。回想起来,我的岁月是和这些铁路有关。铁路笔直地穿过矿区,犹如穿过我们的生活。贫瘠的童年,铁路成了我的玩具。
在他们看来,脚下的土地是空洞的。即使不地震的时候,他们也会感受到大地的震颤。在白天或者夜晚,震动不请自来。地面震动的时候,就是地下灾祸丛生的时候。不结实的大地,带给矿工们不安。大地震动或摇晃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铁路。
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因为唐山距离大同很近,矿工们就彻夜点燃篝火,住在铁路之侧。在坚硬的铁路之侧,矿工们搭满了临时栖居的帐篷和简易的木板房。这是我对铁路恒久的记忆。两根锃亮的钢轨,它被铁制的道钉钉在黑色的枕木之上。
道钉很沉,有生铁的腥味。道钉放在布衣口袋里,衣服就向下直坠。那时我经常会在铁路上捡那些道钉,它们可以用来出卖,卖给收破烂的人,换来零花钱。只是我能把道钉装满布衣口袋的时候很少,有时我在铁路上走半天都一无所获。没有收获也会走。沿着钢轨走,踩着钢轨之间的枕木漫无目标地游荡,这是我在少年时代经常做的事情。母亲看见我这个样子的时候,我就要挨耳光。她是担心我被火车撞了,但被这种担心首先吓住的是母亲。
我所居住的家属区的后窗就是铁路,两根钢轨笔直地在路基上铺开,伸向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的来处和去处我都没有办法知道。每天早晚都会有火车从钢轨之上驰过,钢轨震颤,大地也在震颤。从早到晚,我都会被那种震颤所裹挟。火车驰过时汽笛震耳欲聋的鸣叫,汽笛鸣叫的时候,我必须张大嘴巴,否则耳膜就会震穿,耳朵就会震聋。
我知道火车停驶处就是矿井的出口。火车头到达矿井的时候利用道岔和列车厢调换位置。一截一截空着的矩形的车厢,被从矿井庞大的运煤仓倾泻而出的煤炭装满。火车头拖着列车运输煤炭,飞驰的车头拖着列车总会掉下碎煤来。那时就有人拎着口袋等候在铁路边,火车过去,人们就拥到铁路之间去捡那些丢弃的煤炭。也有身手敏捷的人,在火车驶来的时候,飞身跃上火车去,用自制的铁耙去扒车上的煤下来。这样的事情我没有干过,父亲不许我们干,他说那是盗窃行为,不光彩。
父亲只捡那些火车经过时震
落下来的煤渣,他用自家缝制的布袋装那些洒落下来的煤渣。我们疏离这种劳动,我们和铁路以及在铁路之上奔驰的火车是另外一种关系。
上学的时候,我们去学校通常都会选择在铁路之间走,孩子们喜欢踩着等距离铺设的枕木走,背着书包,漫游似的游荡在铁路之间。我们经常会伏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钢轨之上,倾听火车从远处驰来的震颤声,这声音使我们产生莫名的快感。这是父母深恶痛绝的事情。我们经常为此饱尝父亲的老拳,但是死不改悔。每次我出走的时候,母亲先就跑出院子,爬上铁路寻找我,她是不顾一切要把我追回去。
读到高三那年,我们还在积极备战,准备参加高考的时候,许泰平就提前退学,参加了工作。他是在远处的煤矿提前招工,做了矿工。自此,我们就很少再见到他。他在教室后部的位置空出来的时候,教室里也基本恢复了安宁。想考大学的同学可以加紧复习功课,没有能力也没有愿望参加高考的同学也开始寻找自己的出路。有的去摆摊卖菜,有的去做搬运工,还有的练习歌唱和绘画。我是恋爱,走在铁路之间,尾随着单恋的女生上学或放学。整整一个星期就是那样地行走着,但这样的行走到最后也是一无所获。
在我们即将离开学校走向社会时,听到一个噩耗:许泰平在扒火车回家的途中失足摔死。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在寂静的湖面,使我们深感惊恐。哀伤像升起的烟雾在我们内心聚集。
有人说他是在午后扒火车的,他从做工的那个矿井出来,然后就跳上了向着回家的方向行驶的火车。
后来,我成为一个离不开火车的人。火车把我从家乡送到京城,从京城送回家乡,不断往返。高悬在铁杆上的信号灯变幻着红绿的颜色。铁路奔驰着黑色的运煤火车,也奔驰着绿色的客运列车。铁路上的火车运送煤炭,也运送离开家乡东奔西走的人。那时,乘坐火车四处游走成为我成年之后基本的生活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