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晶继 和淄博地区的许多村庄一样,田家村在历史上曾多次建筑围墙,最具规模的一次是十九世纪中期,据说是为防备太平天国起义军的,那时官府和民间都恐慌地将起义军称为“长毛”。围墙很快建起来了,墙虽是土夯的,却又厚又高。建墙时挖土成壕。围墙建有四门,城楼形制一样,都是砖石结构,做工精致。门楼外围十余米宽,门洞宽深皆四五米,青石铺道,木门厚重。门前有乡勇执大刀长矛站岗,严防外地生人。其实后来太平天国的起义军并没有来过,北方的捻军也未波及到这里,墙寨倒是经常被当地的匪患骚扰。村民的防范意识渐渐淡忘,围墙渐渐荒废。村民们挖土填壕,拆砖搬石,垒猪圈,平菜地,高大的围墙迅速颓塌。到了解放前夕,门楼只剩下残垣断壁,孤零零地站立在村子的外边,默默地承受着风吹雨打。
只有门楼上镌刻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东门上刻着的“望海”是最好明白的。东门外有座石桥,一条溪流常年流水,是村里最好看的景致。我五岁那年,和表弟同时种了牛痘。表弟的父亲抱着他,在东门外桥边河水里,捞了几条小鱼,装在玻璃瓶里,说是熬鱼汤给表弟喝,当发物。我看着被抱在怀里的表弟,看着玻璃瓶里游动的小鱼,羡慕极了。表弟有父亲抱着,我没有;表弟有鱼汤喝,我没有;表弟的牛痘能管用,我的不一定。我难过得哭了,哭得很伤心。又过了几天,我和哥哥在桥水边迎接外出做买卖的父亲,父亲把推货的小车停在水边休息。他指着门脸上砖刻的“望海”二字说,从这里顺着河水向远处走,就会到达大海。大海宽广无边,鱼儿又多又大,说不清有多好,估不透有多神。咱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想去看大海,可很少有人能去。你们要去看看,也替我看看,替祖上的人看看。我凝视着门楼上的字,将它深深地记在心里,幻想着溪里的小鱼游到东海变成神奇的大鱼。
而南门上的“面极”却很深奥,村里没人能解读它。南门外有我家一块地,地北头靠着南门楼,地南头就临着淄川岳店村的金锁岭,小时候跟父亲到这里干活,每每回头注视这南门。去探望住在淄川县东官庄村的大姨,或者帮父亲拉小车赶集赶会也从这南门出入。门楼额头上镌刻着的“面极”二字,早已熟识,却始终悟不出其中的道理。后来在成长中才慢慢体悟,古人刻下的这二字也许是让人面对“极致”,感悟“极致”。而那时少年的我所深深体会到的却是艰辛人生的极致:当时帮父亲拉小车或守摊卖货,不能有半点懈怠,周边金锁岭的野趣、鲁家站煤井吊车天轮的神秘、王家林御葬石兽的巨大、莲花庵庙会的繁闹无时不在强烈吸引着我,但我要帮大人干活,不能有半点分神,更不能离开半步。那时,我童年受到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约束,内心压抑达到了极点。我那幼年的妹妹被人砸成重伤得不到抢救而夭亡,浅埋在金锁岭下被野狗撕扯,单薄的衣衫飘挂在棘丛梢头,我心里刀绞般的疼痛。我大姨三十岁就守寡,在困苦和孤独中熬煎了六十多年,虽是长寿老人,一生的艰辛却让人心酸到不能自已……南门倒坍殆尽,“面极”二字却永远烙刻在我的心灵深处,苦难生活永远疼痛在极处。
西门刻着“村华”。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常见到人们在夕阳下手搭凉棚,眺望道路尽头,盼望远方亲人的归来。
北门倒坍得早,字已泯灭不清了。
村寨门楼目睹了艰辛年代多少个故事。寨门围墙,老槐古庙,土房草舍,这一切都沧桑却温热,清贫而亲切。它化作父辈祖辈的身影和怀抱,带着穿越时空的眷恋,在游子和慈母之间,构成永恒的情结。门楣上的刻字共同描绘的图画,却让我一生魂牵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