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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05月2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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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F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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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姓名:张王氏
●终年:76岁
●籍贯:嘉祥县疃里镇空山村
●生前身份: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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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培安
二大娘跟我家是近邻,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她家的嬉笑打闹,我家的鸡鸣狗叫,两家都能知道。也不知村里族谱辈分怎么排的,反正我母亲管她叫二嫂,我就叫她二大娘。二大娘有一双大脚,高高的个子,走路风风火火的,村里人喊她大脚娘们,她也不在乎,据说她结婚时,因嫌她脚大,新婚之夜二大爷烦得跑出了洞房。 二大娘很能很能,说媒、接生、下神样样都会,针灸、接骨、拿踝、拔罐子、看红伤样样懂一些。但凡村中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她。给死人穿寿衣,这活儿一般人都怯,也不愿意干,往往去找她。就是男性死者,二大娘也不在乎,说怕什么,不就是男人腿裆里有那四两肉嘛,有什么忌讳的,又不是没见过。因此,只要村里死了人,她都到场,招之即来,总是麻利地卷胳膊撸袖子,一边给死人穿寿衣,一边嘴里唠叨死者生前的许多好处,合着辈的,她就边穿寿衣边给死者说话:人来到世上就是受罪的,你老家伙眼一闭脚一蹬享清福去了,哎,死了好,死了好,不受洋罪了……就这么嘟哝着,她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二大娘最拿手的本领是接生,据说她手劲大,一般的难产,只要她接生,保准母子平安。有一次,她去外村喝喜酒,村东头二楞子家的儿媳妇难产,胎儿是倒生,一天一夜没下来,痛得产妇在床上滚爬嚎叫,最后还是家人跑了二十里山路去请喝喜酒的二大娘。二大娘一听说,大桌子酒席顾不得吃,抓了一个馍馍,一掰,夹了一块肥猪肉边吃边往回跑。一到二楞子家,二大娘手也不洗,边卷胳膊撸袖子边收拾产妇,不到十分钟工夫,一个肥嘟嘟的婴儿就呱呱出世了。 二大娘到底接生过多少孩子,没有人统计,反正村里如今二十岁以下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 过去农村缺医少药,小痛小痒、小病小灾,庄稼人去不起医院,二大娘就用土偏方、小秘方给人治病。比方说她用梧桐叶烧水当茶喝治疗头晕(实际上是治疗高血压),用竹叶治小肠火(即小便不利,实际上是前列腺病),用玉米须烧水治疗糖尿病,用马齿苋汁治马蜂螫,用毛地黄根汁液治疗脚气等,都有神奇的效果。当然二大娘也用求签、算卦、收魂等等迷信方法为人去病消灾。比方遇到谁家里的小孩子夜里哭闹不止时,她就请村里会写毛笔字的人用毛笔蘸墨汁在红纸上写一段歌谣: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的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光。 然后将这个红纸贴在村子重要路口和显著位置的大树或电线杆子上,让过路行人念,据说小儿的夜哭症就会好。 祈求神灵保佑小儿平安,也是二大娘的一道“功课”:谁家有了孩子,她要教导人家请张仙,实际上就是一张年画,画名叫“张仙打狗”,画面为一穿角巾袍服的长须老者,慈祥而威严,手持弓箭,射杀“天狗”,那天狗作狼狈逃跑状,夹着尾巴,口吐鲜血。老者膝下往往还绘有一群神态各异的儿童。据说张仙是送子、护子神,常供奉在炕头烟道的墙上,防止天狗从烟筒里钻进屋来,吓着小孩、伤害小孩,画的下面还有一首歌谣: 张仙打狗狗吐血, 善人行好不作恶, 有人请我家中坐, 富贵善人子孙多。 那年画看上去很神秘,直到我长大后才知道它的意义。 再比如小孩夜里拉肚子,白天不拉,总是赶上夜里起来解大手——我小时候就有过这个毛病,尤其是冬天,农村屋内没有厕所,晚上又冷又黑,一出被窝,冻得打哆嗦,这着实令人头疼。二大娘就有办法,说明天睡觉前给鸡拜拜就好了,于是天黑的时候,叫我跑到鸡窝跟前,然后给鸡鞠个躬,再作个揖,口中念叨: 鸡大哥,鸡二哥, 你黑夜屙, 我白天屙! 我白天给你修鸡窝。 结果这半夜起来上厕所的问题竟然真好了,你说怪不怪。 按村里人的说法,二大娘命不算孬,有五个儿子,一个闺女,她又认了几个干闺女,年里节里都来看她,俨然亲生女儿一般。但在我印象里,二大娘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她闺女死得早,撇下两个孩子她养着。大儿家孩子多,儿媳妇不大会做针线活,一窝小孩子穿得赤脚露腚的,有时到了数九寒天,孩子们还穿不上棉袄,冻得脸通红。二大娘有时来我家坐坐,我母亲常给她家一些衣裳、旧鞋,她很感激,说我母亲心眼好。 总忘不了二大娘对我家的情意。有一次母亲淋巴结发炎,村子里称这种病叫“走线”,胳膊肿胀得通红,凸起一条蚯蚓似的红筋,浑身作冷,发高烧,是二大娘张罗着给母亲扎针喝药发汗,很快,就治好了母亲的病。 二大娘还曾热心地给我张罗媳妇,那时农村娶媳妇不容易,媒人能登门介绍对象算是一件幸事。二大娘给我介绍的几个女子都不错,但由于那时候我挑拣得厉害,没有相中。记得有一次二大娘给我介绍了她的一位亲戚,说那姑娘长得白皙嫩面,浓眉大眼,煞是好看,但文化不高,只上过小学。我嫌对方文化低,并背诵毛主席语录作为拒绝:“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任何敌人的”。为此我父亲气得把我狠狠训了一顿。没有成功地给我找上媳妇,二大娘觉得很遗憾,但我更觉得对不起二大娘,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后来,我结婚时,虽然不是二大娘做的媒,但我还是把她当作媒人对待,专门请她喝了喜酒,吃了一条大鲤鱼(当地风俗,请媒人须吃大鲤鱼)。 二大娘犯过一回大错,因为她会接生,对妇女身子里的事知道得多,村子里有些避孕的妇女想偷生孩子,就挑唆她给取环。她是个热心肠,架不住三句好话,心就活了,开始偷偷地取。后来传出去,很多外村的人都来请她去做。再后来这事被乡里知道了,把她抓去,叫乡长嚷得不轻,还游了街,专门上她娘家村上去游,让她丢尽了脸面。二大娘那时已七十岁了,村里人说:抓她干啥,这么大岁数了,干脆罚她点钱算了,蹲大牢怪可怜的!后来乡里确实就把她放了。但从那以后,二大娘得了一场大病,她觉得很窝囊,说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是让她去娘家村里游街。是啊,娘家是一个女人圣洁的处女地,来不得半点污秽和羞辱,据说二大娘从此再没有回过娘家。 二大娘早已过世,前年我回老家,还专门去她家的老院子看了看。现在村子里年轻一代都搬到山下盖起了新房,半山腰只剩下一些没有人住的荒废的老房子。二大娘那个老院子还在,院子里有棵苦楝树,合抱粗细,弯腰扭身。树干上布满了伤痕累累的疮疤,孤零零的树身子撑起一个浓荫密布的巨大伞盖,枝桠间闪闪点点盛开着清悠悠的蓝花,山风吹来,苦楝树呜呜作响,如同一位受到凌辱的老人在呜咽。二大娘当年住的老屋,屋门紧闭,门鼻子上挂一把生锈的铁锁,铁锁下的门板被岁月的雨水冲刷成一条乌黄的锈带。两扇栅栏窗还残存着糊过的窗纸,如同一朵朵绢白色的小花。贴近窗户,从窗缝往里看,往事历历在目。不知不觉,我的眼睛模糊了。山风阵阵,恍惚间,热心的二大娘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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