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追求视觉享受,最后必定视觉迟钝；过分追求声音享受,最后将导致听觉不灵。
读了周作人的随笔《哑巴礼赞》,就想写一篇《聋子礼赞》了。我们通常爱说聋哑人,把聋和哑连着说,就是因为十聋九哑,语言系统的听与说常常是有关连的,不能听和不能说之间往往互为因果,最后造成的结果无非是语言表达系统有了障碍。周作人在文章里认为,把哑巴视为残疾,是很不公平的,嘴的功能有三,吃饭、接吻和说话,前二者不受影响就可以了,而最后一个说话的功能,于人不但无益反而有害,不说话的人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同理,我想,听不见声音的人才好,那是一个怎样安静的世界。这样,环境污染之中就少了一种噪音污染,外界多少分贝都与他无关了,这样的人睡眠肯定相对要好,不会被邻居家装修的电钻声扰乱,坐火车卧铺不怕咣当咣当声,与朋友同住酒店,也不用担心同伴打呼噜。
在这个国家的当下,想找一块安静的土地已经很难很难。大小城镇,只要上街,每一个店铺,到处都流淌出背景音乐,而且各放各的,各式音乐交杂在一起,产生巨大轰鸣,像比赛一样制造出歌舞升平繁荣昌盛的景象,同时制造出一种忙啊忙啊忙啊的氛围,把空气搅拌出旋涡,自我感觉劳苦功高的同时,更重要的是避免了思考。与其说那是背景音乐,倒不如说那是背景噪音,更重要的是,还是人为刻意制造出来的,成为吵你没商量的必需品。西方的麦当劳肯德基店永远都是静悄悄的,而到了我们这里,这些店里一天二十四小时在播放着你不想听也得听的背景音乐,有时甚至是摇滚,声音很大。在那里用餐时,连身边同伴的话都听不到,于是大家为了谈话只好彼此提高嗓音,于是所有人都在喊话,恨不得每人配上个喇叭,当然环境就愈加吵起来闹起来,像要将整个建筑掀翻。这时只想逃离,甚至巴不得自己是一个聋子才好。难道安静下来会死吗?是的,对不少人来说,只有在不间断的吵吵闹闹里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还有脉搏,人的存在很需要用一堆乱糟糟的分贝来证明。仿佛一旦音乐停顿下来,全体国民就感到无比惶恐,就要面对一大片不知所措的虚无、一大片无法填补的空白。因为在安静时,人不得不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而长期浮躁不安的人的内心早已没有了属于自我的声音,于是只好从外部来填充了。一旦安静下来,一个人还会有回忆和白日梦,会听到钟表滴滴答答的响声,感到时间在流逝,就不得不意识到青春和爱情的消逝,就要面对个人灵魂,面对茫茫宇宙和高处的上帝,甚至不得不考虑到具体的生死问题,人就会产生不可避免的真实的痛感,就想寻求更多精神慰藉和信仰。而长期不能独处的人们被赋予了极强的社会性,个人化几近丧失,已经失去了安静下来的能力,更失去了对大问题进行思索的能力,这时候,让身心麻木着、不去想过去和未来,才是快活的,同时又愿意靠吵闹来不间断地刺激皮肤感官,证实“活”在此时此刻的人间。这样看来,安静真的是一件高贵的事情。在民国留下来的老照片上,我们几乎随处可见这种安静,曾几何时,在这片国土上,当一位老农从田间荷锄迎面走来时,他脸上就有一种高贵的静谧,让人误以为遇到了隐者或圣人,而现在,就连穷乡僻壤也吵闹起来,有的竟以此冒充现代和进步。
在这样的人声鼎沸中,真巴不得自己是一个聋子。另外,聋子的世界将是一个更加真实可信的世界,因为不能听了,信息来源比常人少了一个重要渠道,于是眼睛的观察能力将相对地要求更高,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自实践的,而不相信那道听途说来的,至于那些在大街上流传着的谎言,更不会来左右自己。他既听不到奉承,也听不到流言飞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事,只好相信自己的理性判断,不会听见风就是雨,也不会风声鹤呖草木皆兵,这才真正地能够做到“宁静致远”,有利于培养独立人格。
常言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们一直推这样活脱的人为能人。而老子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也就是说,过分追求视觉享受,最后必定视觉迟钝；过分追求声音享受,最后将导致听觉不灵。恰恰是那些看不见的人和听不见的人才可能在纷繁的社会中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心灵的丰富与纯真,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那些能预见未来的算命高人以瞎子居多,而许多聋哑人的聪慧则常常高于常人——身体的某一方面被屏蔽了,而心灵却比常人更加倍地打开了。动物里面比如蜜蜂就是天生的聋子,却并没有因为听不见声音而影响了采蜜,仍然称得上劳动模范。
聋子永远失去了诸如俯首帖耳和言听计从的可能性,这样沦为奴才的可能性当然也比正常人要少得多了,人们有时为了反抗某种不愿服从的指令,尚需要装聋作哑,这是一种保守的也是聪明的反抗方式,而聋子先天性地就具有了反抗和不合作的天时地利,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卫个人的尊严。
顺便提到的是,聋子照样可以当音乐家,以贝多芬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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