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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07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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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DF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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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姓名:不详
●终年:92岁
●籍贯:临沭县杨贺村
●生前身份: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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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葳
那一天,我从泉城公园走过,看到一树白里透着粉红、大朵大朵的鲜花,它是那么眼熟,那么触动我的心弦,我想起当年奶奶的土屋外就有一棵小树,开着与这一模一样的花儿。我不知道这叫什么花,只记得奶奶说这种花可以吃,我心里便称它“奶奶花”。端详着怒放的花朵,我的眼眶湿润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至2012年,奶奶去世整整30周年了。
我居然不能确切地说出奶奶叫什么名字。打电话问远在福州、今年已91岁的老爸,他哎哟一声,说: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了。
一个从来没有人叫的名字,虽有若无,很难让人记住。妈妈从电话一边插话说,1957年奶奶从山东老家到福州帮她照顾孩子,因曾想把奶奶的户口迁到福州,她问过奶奶叫什么名字,印象里最后一个字是“云”。而我影影绰绰记得奶奶姓吴。
爸爸说,1958年,他要到南京学习半年,正好二叔三叔的孩子也需要奶奶照看,爸爸就顺便把奶奶从福州又送回了老家。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乡。
1973年我上山下乡从福建回到山东老家,来到奶奶身边。虽然我籍贯山东,但生在福建长在福建,对老家完全没有概念。我在福建的同学朋友中,像我这种情况的很多,山东南下干部的子女,有的从来没有回过山东老家,像我嫂嫂老家是山东费县的,她只在小时候随她父亲回老家呆过一个星期,从此再也没有去过。
回到老家后,我才知道老百姓有多穷。那时,爸妈每月给我寄来20元,知青第一年每月补助11元。在那全国人民都不富裕的年代,我在老家居然就算首富了。
县知青办拨款,大队给我在三叔的院子里盖了一间小屋,奶奶就住在前院四叔家的院子里,我与奶奶同吃,我三叔的大女儿与我奶奶同住。她们住的那间屋子没有窗户,奶奶吃、住、做饭都在这间屋里,房梁上吊满黑灰,像葡萄似的一串一串,我真担心会掉到锅里。
有一次我到曹庄赶集,花了一块钱,买了一只鸡。奶奶信耶稣,那时是不能公开的,但她还是凡事祈求祷告。每次她杀鸡给我吃,都用刀敲着石板喃喃自语:鸡,鸡,你莫怪,你是杨家一道菜……
而我少不更事,多次亵渎奶奶的虔诚。比如我把蛋黄含在大牙和腮帮之间,然后用手一挤,压扁的蛋黄就沾在牙上,好像脸肿了一样。当奶奶闭着眼睛为我祷告时,我就快速咀嚼把蛋黄咽到肚子里。等奶奶祷告完,我就故作惊奇地说奶奶的祷告真灵验,我真的消肿了。然后让奶奶看我已恢复如初的脸颊。奶奶每次都信以为真地笑了,露出嘴里仅存的一颗长长的门牙。
奶奶的小腿上长着一个山鸡蛋大小的瘤子。这要是城里人早就吓得去开刀了,但奶奶毫不在乎。无知的我觉得挺好玩,就用钢笔在奶奶的瘤子上画上眼睛鼻子嘴巴,第二天,奶奶说瘤子“发了”,我查看时,瘤子已被奶奶包扎起来了。奶奶不知用什么方法治愈了自己,瘤子有点变形,我再也不敢乱动它了。奶奶活到92岁。
我记得奶奶84岁的时候,有一次她坐在床边,吸溜着口水,笑着说:从1数到84得数老盼子(好一会儿)呢,接着就向我证实似的开数,1、2、3、4……嘴里又透风,又吸溜,终于数到84,她很得意地笑。
还有一次,奶奶拿了根棍子不住地打门槛,嘴里念念有词。我问她干什么,她说晚上做梦梦到我死去多年的爷爷,她这是往外撵他,不让他来搅扰她。
奶奶说她19岁时生的一个女儿,没多久就死了。打那以后,多年不曾怀孕。每次她抱着别人的孩子哄逗时,心里就暗想:我怎么就没有呢?
10年以后,奶奶才生了我爸爸,又过了6年,生了我二叔,又过了5年,生了我三叔,又过了4年,生了我四叔,就是没有女儿。
奶奶总是温和的,也总是听我的。我背上痒痒了,就让奶奶给挠,她的手在我的后背上上下下左右地轻搓,就剌得让我受不了。这双手干了多少活,才能如此粗糙啊!
麦子刚成熟还没有变黄的时候,搓一把麦粒放在嘴里嚼,清香无比。奶奶用她不怕磨的手,一会儿就能给我搓一碗,让我端着吃。而我,一穗还没搓好,手已经疼了。
我很想看看奶奶的小脚究竟什么样,可奶奶不好意思给我看。有一天,我见奶奶又躲着我洗脚,就装着没发现,估计她洗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突然推开她的房门,奶奶正跷着脚准备裹上干净的裹脚布呢。
我想象过奶奶的小脚是什么样,但绝没想到是这个样子。我惊呆了。那五个脚趾除了大拇指,其他四个脚趾都是骨头折断,紧贴在脚底板上,布满老茧。天啊,奶奶从小到大就是如此这般地踩压着自己的四个脚指头走路、干活。我想起奶奶一圈又一圈推磨的样子,我想起奶奶说过打鬼子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她背着当时还不会走路的四叔,走了四十多里路,到我爸爸当公安特派员的胶龙区去找吃的。我爸爸也没有像样的东西吃,好不容易掏换到两个果子饼(花生油渣挤成的饼),奶奶背着小儿子和果子饼,又走了四十多里路回家……就用这双严重畸形的小脚啊!负重走了两个四十多里路啊!
奶奶这一代劳动妇女,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受累受穷的吗?天灾还不够,还要强加上种种匪夷所思的人祸。她们就这样受着、活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集体命运啊。
奶奶从不会讲倪萍姥姥式的名言警句,她话不多,我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发火。记得1976年的时候,山东传说要地震,我父母来信说要接奶奶到福建去,奶奶就把她的盆盆罐罐等等分给了生活在前后院的三婶和四婶。没想到我爸妈又来信说,福建也传说要地震了,让奶奶还是留在山东乡下更安全,毕竟没有高山和高楼。结果三婶四婶也没把奶奶的东西还回来,奶奶也不张口要,她自己就少这没那地凑合着过。
那时我已经当工人了,已经不好意思用父母的钱,我就给奶奶买这买那,而且不让奶奶断了她最爱吃的甜食。买东西给奶奶吃,是我的快乐和享受。奶奶总要打开一个空油墨盒让我看她的存货。我就让她抓紧吃,别不舍得吃。
奶奶在村子里是令人尊敬和羡慕的,四个儿子有三个吃“公家饭”,那时候在农村,“吃公家饭”就是身份,就是地位。奶奶丝毫不张扬,像其他农村老年妇女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同样劳作,同样节俭。
奶奶去世后,有很多年,只要一提到奶奶,我立刻泪流满面,止都止不住。现在慢慢不再如此了,但还是特想能与她哪怕是再相处一天。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但还要去想象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为儿孙默默奉献,一生辛劳,人们却只知称谓不知姓名,这在当年的农村妇女中,比比皆是。某某他娘、某某家里的等等,替代了她们的真名实姓,以致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忘记了她们姓甚名啥。就像“奶奶花”,可观赏,可果腹,看上去那么亲切,我却不知其名。
奶奶,将来我们长长久久一块过,请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但愿您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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