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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几个传奇片段
  • 2012年08月12日  来源:齐鲁晚报
  • 【PDF版】
  ●姓名:刘桂香 ●终年:83岁 ●籍贯:肥城市孙伯镇北栾村 ●生前身份:农民
  □雷晶晶 

  2010年8月15日,新疆昌吉。午后的街道,阳光白花花地洒了一地。小姨搀着83岁的姥姥,姥姥拄着漆面略显脱落的拐杖,两个人慢慢地行走。
  “丫头,你跟我说说那是个啥地方哩?高高的,黑乎乎的,还总是冒着一股一股的烟儿?”姥姥停下脚步,抬起拐杖比划着远处的一处建筑物问道。
  “啥地方?火葬场呗!您听我话,得使劲儿活着,要不然进了那里,可是又冷又怕的!”小姨说完自己先笑个不停,作为老小的她被娇惯惯了,一向这么没心没肺。
  姥姥也笑:“臭丫头,我倒真想去呢!又梦见你哥了,这孩子,定是想我喽……”
  “呸呸呸”,小姨打断姥姥的话:“好好的,您净瞎想,赶紧回家看电视去吧,有您最喜欢的片子呢!”
  姥姥便不再说什么,笑吟吟地跟着女儿回家去。
  8月16日。吃过晚饭,姥姥早早歇了。和往常一样,小姨坐在床头同她闲聊,待她睡下才肯回屋。夜半梦中听见姥姥用不同以往的低低的声音嘟囔着什么,于是一个激灵起身,冲到姥姥房里,却见她神色安详,眼睛轻闭,只是身体已没了温热。紫色的绣花枕下,不知何时竟叠放着一套整整齐齐的寿衣。
  小姨说,那个晚上姥姥曾跟她念叨起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儿。

  她说常常梦见我的大舅。
  当初心一横送十七岁的大舅参军去了新疆,从此一家老小省吃俭用,卖地瓜干,卖鸡蛋……能卖的都卖,攒点儿毛毛票票就赶紧汇过去;而大舅也深知父母的苦,钱舍不得花,总是挨到月末再把其中的大部分转寄回来。这番循环往复中,老家的日子渐渐有所起色。值得高兴的是,大舅不负众望,经历了提干、转业,并结婚成家,一直做到当地地质局的局长。
  2005年春节,大舅带着妻儿回老家。那段时间大舅始终陪着姥姥,茶余饭后,说说笑笑,仿佛一个小孩子,用尽了办法想要弥补所有被距离耽搁的亲情。
  后来我从大人口中偶然得知,大舅其实已经病入膏肓,此次回家或许就是永别了。果然不久,从新疆传来大舅病逝的消息,按他生前的嘱咐,大家悄悄前往,一直瞒着姥姥。可这种事儿又能瞒多久呢?细心的姥姥很快觉察到了,她不吃不喝,沉默许久,沉默过后自言自语:“小海(大舅的乳名)没了,我能不知道吗?我是当娘的呀……”
  她说起最早离开的姥爷,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刹那间如大丽菊般红红艳艳。  
  姥姥十七岁的时候嫁给十一岁的姥爷。不懂情爱的年龄,她拿着小木棍围着石碾撵,训斥姥爷去学堂念书,为的是不能让他做了睁眼瞎。后来年岁渐长,两个人感情愈加深厚。从前每到夏天,姥姥领着一大帮儿女在房顶上乘凉,姥爷独自烧火做饭,熬好粥大喝一声“开饭啦”,然后用筐头把碗筷送上屋顶,一大家子借着月光,粗茶淡饭,其乐融融。偶尔拌嘴的时候,姥姥找出他俩的合影,从中间剪开;姥爷就不声不响地找糨糊从背面粘上,俩人一剪一粘,最后禁不住相视而笑。
  姥爷喜欢芹菜,除了大冬天,能长绿色的季节房前屋后全都种得满满的,姥姥家的餐桌上因此总是少不了那种最别致的鲜嫩。姥爷去世后,姥姥不顾儿女反对,执意自己种起了芹菜。这样到八十多岁,走路蹒跚了,牙不中用了,做汤还要坚持亲自到屋外小地里择一把挂着泥土的绿色,就图品品个中滋味儿。
  我读初三那年,姥爷患了癌症,手术化疗后骨瘦如柴。姥姥同儿女们一道悉心照顾姥爷,直到他去世,从未在我们面前落过一滴泪。我想,对天下的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都需要何等的坚忍啊!

  姥姥的确是个要强的人。
  八九岁的时候她和老姥爷用红泥捏了惟妙惟肖的动物形哨子,掺和着收集而来的针头线脑儿,走街串巷做小货郎。而这背后真正的工作,则是我们地下党组织的群众情报员。小小年纪的姥姥凭借非比寻常的勇气和智慧,碰到日本兵刁难时赔着小心,摆一张天真可爱的娃娃脸混过去。后来她要从军远去,一向温婉的老姥姥心疼这个最小的女儿,哭着闹着几回昏倒,姥姥最终顺从了。她理解母亲的心意,并不责怪。
  姥姥1947年入党,从抗日到解放,从情报员到妇救会会长……反正总有自己忙不完的任务。婚后有了五个儿女,但凡接到任务还须抛下他们,根本顾不得家。儿女的生活起居无奈交给姥爷打理,而像夏天的短褂、冬天的棉衣之类的精巧活,几乎都靠亲戚邻里帮衬。所以我的姥姥不善做饭,亦不懂针线,倒是她的几个儿女,我妈兄妹几人,个个心灵手巧。
  成天辗转在鬼子堆儿里,姥姥难免遭遇许多惊险的时刻,好在次次可以化险为夷。
  一次传来枪响,料到是鬼子来袭。姥姥忙着疏散群众,鬼子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她只好钻进路边的柴垛,胡乱掩饰一番,心想没啥办法,豁出去得了,听天由命呗。可恶的鬼子寻不到人,先是骂骂咧咧叫嚣一气,然后发着狠拿明晃晃的刺刀把柴垛挨个挑开,只在最后一个时没了耐心,停下动作。而我的姥姥,恰恰就在最后一个柴垛里藏身呢,毫发未损!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另一次。姥姥接到上级命令紧急撤退,哪料途中竟跟一个“二鬼子”撞了满怀,本以为这次肯定没命了。万幸的是,那人居然憋不住笑了起来,继而发了大善:挥挥手示意姥姥赶紧离开——其实当时的“二鬼子”也有被逼无奈才入伙的青壮汉子,同是中国人,他们只是愚昧,本质并不坏。姥姥正是遇上那个圈里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因此又捡回一条命……

  姥姥识字不多,但记忆力极好。每逢电视上播出革命战争类的访谈节目,她总是看得出神,随声应和着唱起年轻时代的歌谣。看她返老还童般欢快的样子,我突然就有了请人采访姥姥的想法,这样随口一提,姥姥很是兴奋。   
  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去市里转党关系,遇到一名电台记者。当我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怀揣已久的想法脱口而出时,他赞同地点点头,说一定可以帮助老人家实现这个愿望。在他的提议下,我先把姥姥的相关材料送到镇里。很可惜,当时镇上分管宣传的负责人只瞥了一眼我手上的材料,漫不经心地回了句:“真有这回事吗?我这里可没有接到通知啊!”或许那名电台记者忙于工作忘记安排此事,更或许他的确过高地估计了下属的素质,加之刚出校门的我年轻气盛……总之我顿时火冒三丈,没有解释什么,赌气收起材料,丢掉那名记者的联系方式,采访的事情不了了之。
  生活的节奏依然忙碌,身边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纷纷扰扰的事儿。日子在我留给自己的搪塞与愤世嫉俗里,晃晃悠悠而去。大舅去世后,小姨把姥姥接到新疆,直到她生命的终结,她的等待没有结果。
  2010年,中秋节刚过,月亮基本还是圆的。
  追悼会上,姥姥安静地躺着,嘴角轻抿浅笑。鲜红的党旗覆盖身体,白色的花朵香气流淌,淡泊的空气曼舞招摇,一切的曾经,过往的所有,在这一刻化为永恒。追悼会的录像拿回老家,在村委的小院里播放,满村的大人小孩围得水泄不通。嘤嘤哭声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老李家生性乐和,这回也算上了‘电视’啦,大家伙儿莫哭,她最见不得别人难过了,别让她在那边担心咧。”
  我努力试着想从抽泣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可我笑不出来,心反被戳得生疼,瞬间泪如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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