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宽
明末崇祯十四年(1641年),山东莱州府潍县正堂,到任一位新的县太爷,他叫周亮工。县太爷位列七品,受讽为小小芝麻官。中国古代社会,芝麻官多如星斗,何足道哉。然而,此芝麻官,非彼芝麻官；周亮工,非寻常流辈也。周(1612—1672),字元亮,一字减斋,又字栎园,学者称之栎下先生,河南祥符(今河南开封)人。崇祯十三年(1640年)中进士,次年出任潍县令。
入清后,他官位虽显,却数有起伏,饱经宦海风霜。康熙十一年(1672年)下世,享年六十一岁。周平生著述甚富,有《赖古堂集》、《书影》、《字触》、《闽小记》、《印人传》、《读画录》、《同书》、《赖古堂近代古文选》行世。
堂堂进士,从政七品芝麻官,这对周亮工,属小菜一碟。而在当年的江南文坛,周的卓有影响、富于引力,才是大关节。周亮工平生最喜交游,知心文友半天下。著名画家陈老莲,即为周的挚友。
陈老莲(1598—1652),名洪绶,字章侯,因好画莲,自号老莲,浙江诸暨人。工画山水、花鸟、人物,长于书法,而以人物画成就最高。传世作品有《水浒叶子》。明末社会黑暗,陈老莲借描绘梁山好汉,寄托他的希望与理想。所谓《水浒叶子》,不是“折子戏”,而是一种与酒筹、酒令相类似的东西。把《水浒》上的英雄人物,用单线平涂的白描手法,画在酒牌上,注有“××饮”,即谁当饮酒的说明。由于周亮工与陈老莲是好友,老莲曾把四十多幅得意之作赠周。周出任潍令时,便把这些画作,全部带到了东莱首邑。让周亮工始料不及的,是陈老莲的这四十幅画作,竟像四十颗檀楠的种子,撒播在白浪河畔的冲积平原上,哺为参天木,蓊郁林,造就了潍县城一个传承三百多年绵绵不断的画家群,丹青传家,诗书继世。
民国初年,潍县画家丁东斋,执为搜集陈老莲散落于潍的画作,想不到会编成一本厚厚的《老莲汇稿》,全赖老县令周亮工的斧凿之功。从宦不忘播艺,治政关注人文,是其一；只管耕耘,不问收获,是其二。不像耕稼周期之于“年”,人文撒播成材,周期自然长得多。不妨作个小小统计——若从周亮工仕潍的1641年算起,仅仅截止到1941年,中经三百年,潍城又有画家、书家、诗人的郑板桥任县令；后有艺术家赖光表任县令；又有另一位擅长画竹的招子庸任县令。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想不到,在当初总人口不到五万的潍县城,从明末到清初,从清初到清末,从清末到民国,以至于今,这里的画家,是出了一茬又一茬,行过一拨又一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
“潍城画家林”(权且说,有这么一个画家林吧),所结一个大硕果,即是民国十一年(1922年)成立的“同志画社”。人文积累,后劲长腿。醉心于丹青的小字辈竟是那么多,好画的这些年轻人,又大半是中小学的图画教师,影响非小。由画家刘秩东、丁叔言、丁启喆挑旗儿,同志画社,一朝问世。第一批“同志社员”有,丁叔言、刘秩东、丁启喆、郭兰邨、赫保真、傅柳坪、郭味蕖、于希宁、张郇承、张玉峰、郭景仁、陈寿荣等。当年同志,后来大家,影响至今者,如郭味蕖、于希宁、陈寿荣等,可谓大矣。听郭味蕖先生公子,现任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艺术委员会主任郭怡孮先生说趣事——他的中央美术学院同仁,教授某某在参观潍坊市陈介祺故居陈列馆后对他说:“看了陈介祺陈列馆,我终于弄明白一个关系,这就是何以在潍坊市这么一个中等城市,竟出了那么多的画家艺术家,陈介祺与他们,他们与陈介祺,我明白了,明白了。”
好像可以把话说得再直白一点,这位教授画家悟得了一种关系:“陈介祺与他们,他们与陈介祺……”若再寻一下根究一下底呢?那“周亮工与他们,陈老莲与他们,郑板桥与他们,赖光表、招子庸与他们,陈介祺、曹鸿勋与他们,同志画社与他们……”所谓“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关系似乎愈来愈空明澄澈,了了分明了。
“文艺”的“发展”,不像耕稼周期之于“年”,人文从撒播到成材,周期自然长得多。重要的是:积累；重要的是:传承；重要的是:潜移默化；重要的是:无为而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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