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们是一群被遗忘人,因为疾病,或者歧视,甚至是时光,他们埋葬过死去的同伴,却不知道未来的归宿将怎样 |
| 13个人的“村庄” |
| 文/片本报记者蔚晓贤马媛媛 | |
- 2012年09月21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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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0多年过去了,老贾亲手种的槐树已经粗的抱不过来,因为麻风病,他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亲人,他自杀过三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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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群体。 他们是一群麻风病人,有的肢体畸形,有的双目失明,有的面容扭曲,有的全身瘫痪。他们居住之地被人叫做“麻风村”。半个世纪,大部分人从未离开过这个村落。他们有的有子女,却因不愿“拖累别人”而继续隐居,他们有的人有家,却不愿意回去或不敢回去。 这个特殊村落,地处青州市高柳镇,这里还生活着13位平均年龄达71岁的麻风病康复老人。 玉米地里的家 9月的一个上午,秋高气爽,围墙外面的玉米地里,有农民已经开始收获。围墙圈着一间破旧的瓦房里,刚刚吃过早饭的张明双开始发愁该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天。 围墙里就是存在了50多年的麻风村。 73岁的张明双独居一室,一张床摆在窗户边,被子胡乱堆着,阳光从纱窗微弱透漏。靠窗一张黑乎乎的方桌,一个旧水壶和一个爬满茶渍的杯子。床头另一边的桌子上有一台小黑白电视机、一个电风扇和一个电饼铛。地上堆着一些柴火和杂物。今年雨水太多,房顶上裸露在外边的茅草开始发霉。 张明双坐在床边,双手握着拐杖,他的邻居贾兆海坐在地上的马扎上,两人干对坐。 除了皮防站的工作人员,陌生人很少会出现在这里。见记者进来,张明双艰难地站起身来,一跛一跛挪动。早年受麻风病毒侵蚀,张明双的十指早已萎缩变形,只剩下圆圆的“骨节”,脚趾受损的情况也是如此。 上世纪50年代,麻风病大规模爆发,全国各地纷纷建立起麻风病村集中收治病人。如今滞留在麻风村的老人,大多一个情况。张明双20岁那年,染上了当时被视为瘟疫的麻风杆菌,从此住进了这个“麻风村”,再也没能回到青州庙子镇的老家。他的父母早已离世,兄弟姐妹也几乎与他断绝来往。这里成了他唯一的“家”。 由于接受康复治疗,张明双的麻风病已经痊愈。但留给他的是一具残缺的躯体,以及长久以来封闭生活造成的自卑。他的活动范围只在麻风村附近,偶尔到附近的村子赶个集,算是他去过离村最远的地方。 最近一次见到家人,也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有时候会流泪,但从来不敢奢望家人能来看看他。 他的老伙计贾兆海说,张明双是个心细的人。有一次他俩去附近的村子赶集,集上一个卖花的送给张明双一盆卖相不好的海棠。张明双兴奋地抱了回来,从来没有养过花的他居然把花养活了。 在张明双屋外的窗台上,一盆海棠花正开得娇艳欲滴,张明双对记者说“是我养的”,语气里不无骄傲。 可他看不到。他的眼睛患上了严重的虹膜炎和白内障,尽管刚刚做过一次白内障手术,但视力并没有多大的改善。他对近在咫尺的记者说:“看不清,你离我这么近也就是能看见个人影”。 被放弃的人生 今年76岁的贾兆海是张明双最好的伙伴,大部分时间,两个人都在一起。相比而言,贾兆海的身体还算健康,麻风病没有在他的外表上留下过于恐怖的痕迹。他曾是这里的厨师。 “那年我才25岁”,贾兆海语气里有情绪起伏。他说,是姐姐亲自把他送进了麻风村,“那时候,进这个地方来就跟出殡没什么两样”。贾兆海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出不去了。 贾兆海说自己的命太苦,生下来还不到8个月父亲就死了,23岁那年母亲也去世了,家里就剩下她和姐姐两个相依为命。姐姐跟他说,要等到他结婚成家再嫁人,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邻村一个姑娘,“那姑娘挺好的”,尽管他已经记不清姑娘的模样,但那段有关爱情的时光依然是他这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可就在这个时候,贾兆海感觉自己的右腿一块皮肤没有知觉了,“一查,是麻风”。 76岁的老人,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之后,那姑娘立刻跟他断绝来往,姐姐悲痛欲绝地把他送到了麻风村。临别时姐姐跟他说,“各过各的吧”,随后远嫁兰州。 从此以后,贾兆海再也没有见过姐姐。如今,贾兆海的姐姐也已经80多岁了,育有三儿两女。 让贾兆海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前,自己的外甥夫妇在姐姐的嘱托下从兰州赶到青州看望他,这是他五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亲人。 他指着自己身上穿的鞋子、袜子、背心满足地说,都是姐姐托孩子们买来的。这可是其他病友们所享受不到的幸福。 “五十多年了,刚来的时候人家都叫我小贾,现在都叫我老贾了。” 因为做饭好吃,贾兆海被选为麻风村里的厨师,麻风村村民最多的时候人数超过三百人,回想起那段日子,老贾不免有些伤感,光帮他烧火的人就换了三四拨,“人一茬一茬地死光了” 。 在老贾居住的房子外边,有一棵他亲手栽的槐树,他在树上挂了一个自制的“钟”,到了开饭的时候,他就去敲,钟声连附近的村民都听得到。 老贾从箱子底下翻出了那口钟,“树枝子枯朽,钟掉下来了”,他费劲地把钟重新挂在树上,想再现当年的情景。 他用力地敲了几下,又默默地停了下来。 当记者拿起相机准备给他拍照时,他突然激动起来:“不要拍!” 老贾说,他是怕被人认出来,“怕对家人不好”,其实这个曾经自杀过三次的倔强汉子知道,他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难以抚慰的伤 但老贾的担心在别人身上成了真。 前不久,病友张玉堂去青州市一家医院看心脏病,就被医生认了出来,并以他是麻风病人为由拒绝治疗。张玉堂说,这都怪记者,把他的照片登到了报纸上,连医院的医生都知道他是麻风病人了。 张玉堂的经历深深刺激了其他人。当记者来到张玉堂的家门前时,张玉堂和病友老赵堵在门口:“把相机关了再进来,采访可以,照相不行!” 今年73岁的张玉堂个子不高,与其他人相比他的性格比较外向,大家都说他是麻风村里最能干的一个。他有两条小狗,门口摆着卫星接收器,“能收50个台”,屋里还有一台小冰箱。他会开拖拉机,也会修拖拉机,村里的供水塔本来是手动的,他觉得太费劲,自己捣鼓了一通,竟给弄成遥控的,不用出门就能上水。 似乎没有他不会的,他甚至买来血压仪、听诊器、血糖仪,除了自己用,没事儿也给别人查查。 如果不是麻风病,他的人生不会在这里。 张玉堂本来是益都“城里人”,初中毕业考上了益都一中,那段时间,他感觉自己有个手指头发麻,一检查,竟然是麻风。结果高中一天都没上。 辍学后,家里人找关系让他进了一家工厂,因为有文化,他在工厂里做了计划统计,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工资也不少。他本想一边上班一边偷偷治疗,没想到在他20岁那年的一天,他在厂里遇见了一个熟人,张玉堂怕被熟人告发竟连夜逃离工厂,他一口气逃到了东北,在那里过起了流浪乞讨的生活。 但最后,张玉堂还是回到了家乡,家人把他送到麻风村。从此,年轻的张玉堂成了这里的拖拉机手、会计、修理工…… 老赵是张玉堂的同学,他清楚地记得他来麻风村的那天是1960年5月1日。 老赵是麻风村里为数不多的曾经结婚生子的人。遗憾的是,正常的生活因麻风病戛然而止:老婆改嫁了,儿子也入赘给了别人。 老赵今年77岁了。他说自己是“家破人亡”。记者想问他的大名,老赵摇摇头,“就写老赵,我儿子准备接我去敬老院”。他是怕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若是被人看见,恐怕敬老院就去不成了。 而对这里的生活,张玉堂则表现得“随遇而安”了。“我很自觉,不会主动去联系家人”。张玉堂还有兄弟姐妹,“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能不影响他们就不去影响。” 可是张玉堂说,他还是有不少“正常”的朋友。他翻出手机给记者看里头的人名:“张福天,开小车的、张景禄,做生意的……都是附近孟良村的”。张玉堂说,他跟孟良村不少人关系都很好,自己有什么事就打电话找他们来帮忙,关系好到“随叫随到”。 如今,最最令老人遗憾的是:“有些人已经不歧视我们了,但自己的亲人却仍在歧视我们。” 最简单的愿望 玉米地里的麻风村,数十年来,病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一些病愈的麻风病人要么被亲友接走,要么自己离开,生老病死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五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村民由最多时候的300多人减少到现在的13人。在院子的西北角,草草埋葬着四十多个死去的病人。尽管他们早已经痊愈,但其家人依然不愿将他们领回。 剩下的13个村民中不少人都亲手埋葬过自己的邻居。 张明双说,当年人多的时候,和他一个屋住的共有16个人,每个房子里都住满了人。后来人慢慢少了,现在他一个人住一间房。几十年住在一起,感情甚至比亲人都深。 当亲手埋葬那些伙伴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想到,终究有一天,这也是自己的结局。 尽管如此,老人们还是悉心打理自己的生活。有的人在自己房子后面的土地上种上整齐的蔬菜,有的人则把心交给上帝,笃信基督。 王化祥被送到到麻风村时只有14岁,今年他已经61岁了。麻风病弄瘸了他的双腿,今年7月份,鸢都义工捐给他一辆手摇三轮车。这让其他腿脚不好的村民羡慕不已。 王化祥说,他还有个哥哥,不过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他说他想哥哥了就电话联系,可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眼见他一面。 房崇岱,57岁,1978年进入麻风村,来时他年仅23岁。他是这个村里年纪最小的,他的哥哥是青州一家企业的老板,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哥俩关系不错,哥哥也想把他接出去,他曾经回家呆过两年,但最终还是回到了麻风村。问他有什么心愿,他鼻翼一颤,转身走到门外的大树下,抹起了眼泪。 当记者准备离开时,张明双悄悄地把记者拉到一边说,上次有记者来采访后,就有人捐来两辆三轮车,能不能再捐点。 “我也想要一辆,和王化祥一样的那种,可以手摇的”。 麻风村的大门上,“幸福、安康、爱”几个大字,是当地的基督徒写的,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里,这也许是最令人感动和温馨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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