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政
人,总是要走向另外一个世界的,但每一个人在走了以后留给他人的定论各有不同,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记也因人而异。我的一位同学英年早逝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直到今日,很多认识他的人还对他时有议论。他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是一个苦命人,他短暂生命中的经历和所为使得他的身影在许多熟悉他的人的脑海中多日挥之不去,多日都在惋惜和叹息。于是,我就想试着去总结他、了解他,并想借一枚硬币的情结去解读他。
我们是从同学开始认识的,后来我们又成了好朋友好兄弟,当然他也有很多好朋友好兄弟。我对他与硬币情缘的了解,从我们认识一直伴随到他的生命的结束,在我们相识相熟的二十九年的时间里,同学四年我们两个都是上下铺。他有三次玩转一枚硬币的情景令我终生难忘。
那是一枚普通的五分钱硬币,他喜欢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把硬币在桌上捏转得飞快然后独自欣赏。那是在赌博正反面吗,好像不是；是一种嗜好和习惯吗,但又不很经常；是在祈祷和期盼吗,好像也不能完整的解释。
我印象最深的是1986年7月我们即将毕业的那一次。当同学们都在为奔赴新的工作岗位,即将开始新的生活而兴奋和忙碌的时候,有一天我们两个在宿舍里坐了下来,我谈到了他对毕业分配后所去单位的看法和想法,突然间他的话语停了下来,站起来像模像样地在床边走了几步,然后在床头那个全宿舍六人共用的半米长的桌子边上坐了下来。只见他毫无表情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硬币在桌上玩转了起来,硬币转了一遍又一遍,他的表情几度尴尬和郁闷。我当时感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但在即将毕业告别的时候同学之间的这种交流也太正常了,并且我已知道他分到了同学们都向往的省会济南,幸好这时又进来了别的同学,我赶快搪塞了几句就走出了略显尴尬的宿舍。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更不明白的是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以这种方式玩转硬币。
细思慢想,那是我们刚入学认识的时候,在床上、在桌上、在手心……在许多允许的地方,经常看到他扭转或者是捏转着那枚五分硬币,一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都以为这是他的一种偏好也就习以为常了。但作为朝夕相处的同学,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那枚硬币经常在他的情绪出现巨大反差或者说是极度茫然和郁闷的时候才会旋转,并且,随情绪的变化硬币的旋转速度也在变化。
从学校毕业,同学们各奔东西,自然也就淡忘了其他同学的那些所谓习惯、兴趣和好恶,直到走出学校二十五年后的一天,那枚硬币又在我的眼前旋转了起来,让我真正认识到了那枚硬币以及它的主人的硬币情结。
大约七八年前的一天,这位无事不聚会的老同学罕见地请我们几个同学好友一聚,在我们用茶等待其他人员到来的时候,他显得特别兴奋,就是一种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状态。我问起他为啥请客的时候,他故意卖起了关子,说是等大家到齐了以后再说。最后的谜底是,他的小妹妹刚为他生了一个小外甥。闲谈间,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不知何时他手中又多了一枚硬币,他非常自然地在茶几上玩转了起来,硬币顺手旋转得非常灵巧,速度极快,旋转得像一个婀娜多姿的银色芭蕾少女。他话语不断,极其兴奋,甚至都有些卑微的神情。看到这个旋转的硬币,突然间我对此场景有了更多的联想和印记,我想起了过去,想到了硬币,想到了他。
一番庆贺和换盏之后,我问起了他如何对硬币有如此的喜好,我说我见过的几次中好像硬币与他的情绪有直接的关系。他开玩笑地夸奖我的观察力,也坦诚地向我讲述了他与硬币的渊源。
他的家在泰山脚下的汶河边上,兄妹四个中他是老大,母亲长年有病无法劳动,父亲以泰莱公路边上的自行车铺艰难地维持着这个子女较多、生活困难的家庭。为了他上学,为了多病的母亲,在他考上泰安电校之后,他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相继辍学帮助父亲支撑家庭,两个弟弟走街串巷小卖小买,年龄还小的妹妹在家照料着母亲。每次他从家带回学校最多的总是咸菜,馒头咸菜是他四年学校生活的主食和主菜,他知道家庭生活的艰辛,在那个年代,他的三个弟弟妹妹在供养着他上学和母亲吃药的花销,他在家中是老大呀,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特别节俭。在家里,他跟父亲学会了摊煎饼,他跟妹妹学会了纳鞋底,一些基本的农活他都得心应手。在学校放假的日子里,他和两个弟弟一起走街串巷,吆喝买卖……
1982年秋季入学后不久,我们就到了十月一日国庆放假,没有距离概念和经验的他尝试着利用年轻的优势步行回家,当然也是为了节省一张车票钱。放假那天,他携带着四块多钱走上了三十多公里的回家之路,从早晨一直走到傍晚才望到自己村庄的影子。临近到家的时候在路边他给久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买了一点东西,这样,他就只剩下手里攥的那枚五分钱的硬币了,也许是劳累,也许是紧张,等疲惫地回到家中的时候,手中紧攥的那枚硬币已经沾满汗水。这一次回家的无比艰难和辛苦,带给他的是一路的思考和难言的焦虑与冤屈,那枚硬币也就成了他永远的纪念并时常带在身边。在回家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并且也曾想到是否继续读书的问题。当然,他也想着赶快见到久病卧床的老母,惨淡经营自行车铺的老爹,还有已经退学的弟弟、妹妹。一路上,他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长出一口气,时不时眼睛红润自言自语,时不时看一看手中的硬币,在那一路上,硬币始终伴随着他的思绪、伴随着他的选择、伴随着他回家的路。自那之后他好像对这枚硬币有了特殊的感情,并时常形影不离地带着它,特别是在那些人生的关键时刻。
四年过去,在他即将毕业需要决定是留在离家近一些的泰安以备家需,还是去济南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的时候,那枚硬币又伴随着他的决定,这也就是他在毕业选择去向时愁眉苦脸玩转硬币的缘由。
二十多年之后,当年龄最小的妹妹已经结婚成家,他才放松了这多年的压抑和愧疚。此时两个弟弟都已成家立业,多病的母亲在他的积极和全力救治下也已基本恢复健康,只是老父亲积劳成疾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人世。于是在妹妹得子的喜讯传来的时候,作为老大的他欣喜异常,那枚硬币自然也就有少不了的疯狂。
清苦的年少生活和家庭境遇,造就了他特有的性格,他坚韧、坚强,他善良、热情,他懂得助人、知道感恩,不管是同学还是朋友,他有求必应,尽力而为,在家是好丈夫、好爸爸,在单位他是一位好领导、好同事,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位好同学、好兄弟。
去年中秋节过后,他为了帮助其他同学处理家务事而发生意外,躺在了百里之外陌生的异地他乡。他走得清苦、凄苦,他留在了为他人解忧的路上。
他走了以后,把痛苦留给了家庭,留给了不知所措的妻子,留给了即将高考的女儿,留给了天天扶门远望期盼儿子早日归来的老母。他走了以后,很多人都在怀念他,想着他的好处,夸赞着他的为人,念叨着他带给大家的帮助和笑声。他走了以后,我在他九泉之下有限的空间里放上了一枚硬币,我也不知道当时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就是我的同学——佟新,尽管也是一个小有名气和人缘的领导干部,但在我眼里,他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忙碌、挣扎和享受了46个春秋的男人,一个在多少年之后一定也会有人想起和怀念的普普通通的真男人。
谨以此文权作有情亲朋对他的慰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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