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龙河
在老家,夏金德老爷爷是我家的邻居。他比我父亲大四辈儿。爷爷比他年纪大,见了他,也要很恭敬地喊,二爷,下棋吧?
夏金德在弟兄中排行第二,因此爷爷叫他二爷。他们下的是五子棋,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就在屋前的石头坛上,画好棋盘,战场就算摆开了。
论棋艺,老爷爷要略胜一筹。爷爷跟他下棋,输多胜少。爷爷是个读过些诗书的人,但是输多了,就有些发毛,常常笑着申请悔棋,惹得脾气很好的老爷爷也蹙着眉看天,埋怨不断。爷爷被他二爷默许悔棋,张着没牙的嘴就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是个聋子,老爷爷的抱怨他听不到,悔棋了,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即便这样,爷爷也是输多胜少。偶尔胜了,高兴得要命。老爷爷也会笑,好像自己被打败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儿。
但是假如我在,两人态度就会变。老爷爷说,你爷爷棋下得不错。爷爷呢,也谦虚,说,我不行,下不过你老爷爷。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小游戏,两位老人下了二十年。
累了,两人就不下棋了。聊天。我闲了的时候,就加入他们的聊天队伍。这让我知道了老爷爷很多事儿。
战争年代,老爷爷的父亲为了家族的安危,出了个奇谋,让老二和老三分别参加了国民党和八路军。
夏金德老爷爷就遵从父命,成了一名国民党军队里的伙夫,天天挥舞着大铁锨炒菜。
老爷爷当兵多年,杀的唯一的一个人是个日本鬼子。那几天他们被小日本撵得到处跑,实在是太累了,老爷爷就背着铁锅趴在地上睡着了。一个小日本以为老爷爷牺牲了,就过来踹了他一脚。这一脚把老爷爷踹醒了。他歪歪头,睁开眼,就看到了眼前的日本鬼子。小日本也同时看到他醒了,端起刺刀就朝老爷爷刺来。老爷爷机灵地一转身,那刺刀就刺到了他背上的大铁锅,倒扣的铁锅的弧度让小日本失重了,差点摔倒。老爷爷一伸手扯着小日本的腿,就把他给抽倒了。抄起腰里的菜刀,就把小鬼子给咔嚓了。然后,老爷爷爬起来就跑。周围的小日本就包抄了上来,朝他打枪。幸亏离得远,又背着口大铁锅,救援的国民党兵迎了上来,才救了他。
最离奇的是,跟电视上的情节一样,等没有危险了以后,老爷爷觉得腰上火燎燎的疼。一摸,摸到了腰间的一双千层底布鞋。布鞋中间有颗子弹。应该说,是那结实的千层底布鞋救了他。
老爷爷说到这一节的时候,很是欣慰,说,人还得做好事,要不,那次就完了。
那时候,死人很多。老爷爷说,每次战斗前,当兵的都要在身上系上绳子,绳子呈斜十字打在背上,还要在背上系上个扣。为的是阵亡后,抬尸体的时候省事。有时候,做饭前统计的是一百个人的饭,做好后,只剩下了十多个人吃。
因为杀小日本有功,老爷爷被晋升为排长,再也不用背着个大黑锅天南地北地跑了。但是,当了排长没几天,小日本就投降了。
不久,国民党发动了内战。老爷爷因为对内战不积极,同时也因为他有个在八路军当兵的弟弟,老爷爷的排长被撤了,又成了一名火头军。但是,这次是火头军的班长,主要负责逛大街买菜等比较轻松的活儿。
逛大街的时候,常看到穿着便衣的八路军弟弟。那时候八路军穷,弟弟给八路军采购物品,常常没钱,就跟二哥借。老爷爷就偷着给他点儿,然后,记账的时候,多记点儿就行了。
后来两方打仗了,身为武工队副队长的老三成了国民党兵的眼中钉,老爷爷在街上碰到的时候,就不敢打招呼了。两人只能点点头,算是问候了。
谁知老爷爷稀里糊涂就成了解放军的俘虏。
那天他们还在做饭,就有几个解放军冲了进来,用枪对着他,说,你们被俘虏了。老爷爷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举着手就走了出来。那个解放军闻到了饭香,像是饿极了的样子,使劲抽了阵儿鼻子。老爷爷边往外走边说,想吃就加点盐啊。
老爷爷就这样举着双手,直接加入了解放军的担架队。参加担架队和小车队的都是毫无战斗经验的老农,抬上担架,推上小车就上阵了。战场上风云变幻,很多区的担架队损失严重,我们这个区的担架队,因为有当兵多年的老爷爷带领,很多次逢凶化吉。
济南战役的时候,有一发炮弹落在了担架队里没有爆炸。大家觉得好奇,老爷爷喊声不好,带着大家就跑。果然,跑了一会儿,那炮弹就炸了。那是发延时炮弹。
因为屡次立功,老爷爷后来就成了担架队的队长,带领担架队走南闯北,立功受奖很多次。应该说,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也算有功劳的。
后来仗越打越少,很多人就用不上了。老爷爷因为当过国民党兵,也就被撵回了家,当起了农民。
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文革”的时候,老爷爷也挨过批斗。但因为他的善良和德行,村里人都暗暗保护他。看到有不少曾经风光一时的人被批斗致死,夏金德老爷爷深有感触地说,人还是要多做好事啊。
“破四旧”的时候,我们家的族谱被收了上去,差点儿就被焚了。老爷爷不顾自己的安危,偷偷地把族谱给藏了起来,还给了我爷爷。
一年一年,老爷爷老了。老爷爷的后代日子不是很宽松,因为没有别的收入,老爷爷的日子就比较艰难。同时,因为年轻的时候常在山野中露宿,老爷爷的腰腿开始疼起来,常常就疼得站立不得,门都出不了。
老爷爷的子女以为老人当了好多年担架队队长,还多次负伤,会有些照顾,到相关的部门找过多次,也都没有答复。
老爷爷的三弟,因为当年参加的是八路军,解放后当了本镇的镇长,后来退休,每个月领好几千元钱,医疗费用还全部报销。相比之下,老爷爷很难过,说,当初走错了一步路。
我只能安慰他说,老爷爷,好人还是有好报的。
人生本来就有很多迷局,不是那么简单的因果报应,但是看着老爷爷迷茫的眼神,看着这个为了新中国也出过血流过汗的一瘸一拐的身影,我心里很悲伤。
我爷爷先走了。老爷爷也因为身体原因,需要人照顾,搬到了儿子家里。
他搬走以后,我只看到他老人家一次。
那天中午天气挺好,我在老家,刚走出家门,就看到了老爷爷。看到是我,老爷爷很高兴的样子,跟我说,闲着没事儿,溜达溜达。
老爷爷拄着一根棍子,先到他住过的地方看了看。那儿有他和老伴儿住了多年的老屋基。老屋因为没有人住,已经倒塌了。老爷爷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回来,坐在了跟我爷爷一起下棋的地方。
老爷爷说,我在这儿跟你爷爷下了二十年五子棋,你爷爷赢得少,我赢得多。
我说嗯。
老爷爷又说,真想再跟你爷爷下盘棋。
我没法说下去了。老爷爷坐了一会儿,想站没站起来。我赶紧把他扶起来,老爷爷瘸着腿,拄着木棍,艰难地走了。
听到老爷爷去世的消息,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看着外面的车流和人流,仿佛看到老爷爷苦难的背影,像是背负着一段历史,正在艰难地远去。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祝愿老爷爷一路走好。但愿他的善良在那个世界能有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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