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做过采购的,如果不把遇到过的成群结队的虱子写出来,恐怕我们的后人即便翻阅这段历史,也难见到如此“景观”。
和几个年轻朋友聊天。他们问我,除了报纸编辑之外这一生都干过哪些工作?我回答说,我在工厂做过教师,还做过采购……
咦!你干过采购?是的,因为不想当“臭老九”,“知识越多越反动”嘛,这是极左时期的时髦口号。所以,我就“走后门”,通过工厂里有权有势的学生家长,调到了供销科,做了一名走南闯北的采购员,由教育工作,转入了经济战线。
说到采购员,一下子激起了年轻朋友的好奇心。他们说,我们只知道计划经济是“紧缺经济”,“供小于求”,买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买布,要布票；买油,要油票；买粮,要粮票；即使买一盒火柴,也要火柴票……缺吃少穿饿肚子。你当采购,天南海北到处跑,一定有许许多多说不尽道不完的奇遇,请你讲一点儿,让我们的耳朵享受享受。
好,我就先说说虱子吧。
当时,我所在的工厂,叫国营化学纤维厂。其现代化程度,算得上是高的了。它所需要的一切生产原料,统统报请“中国纺织部”。就说木材吧,工厂需要多少吨,得报到纺织部,然后,由纺织部和中国林业部协商,林业部再把计划下达到下面的某一个林业局,林业局再下达到某林场……
我是那一年的10月份当上采购的。已经到了四季度,可是黑龙江某林场迟迟不把计划内的木材运来。一旦拖到来年元月份,这“计划”就泡汤了、作废了。于是,供销科长命令我,马上到东北去催讨木材,让他们按计划给我们发货。
坐上火车到了哈尔滨,凭介绍信,走进一家“地方国营”旅社。到房间掀开被子一看,几只胖乎乎的虱子正在蠕动,顿时让我感到恶心:“你们的旅社怎么会有这么多虱子呀?”服务员则理直气壮地回答:“哪家旅社能没有虱子?”
“哪家旅社能没有虱子?”这句话,从修辞学上说,叫做反问法。它是以反问的形式表示肯定,即所有的旅社统统都是有虱子的。有虱子,是正常现象；如果没有虱子,那倒成了反常现象。
我不相信他们的鬼话。哈尔滨号称“东方的莫斯科”,它是1946年解放的,为革命做出过大贡献。这么美好的城市,绝对不会没有“没虱子的”旅社存在。
我又找了四五家旅社,信心彻底破灭,果然是“哪家旅社没有虱子”!走进房间不用翻被子,枕头下面就能看到胖乎乎的虱子……
正当我无可奈何地坐在凳子上发愁的时候,来了一位“高人”——老采购。他说,他有对付虱子的高招:当你要上床睡觉之时,先把一张凳子放在屋子中间,然后,赤条条地脱掉所有衣服,包括裤头、背心,把它们统统放在这远离床铺的凳子之上。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拿起一把扫床用的小扫帚,把自己浑身扫几遍,从头顶扫到脚尖。确定身上没有虱子了,再穿衣服。这样,起码可以避免虱子白天咬人,另外,可以避免把虱子带回家里。对如此高招,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这经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更不是脑子里固有的,是吃了好多“堑”,才长出了这一“智”。由此可见,“哪家旅社没虱子”,不是个例,而是普遍现象。
我这做过采购的,如果不把遇到过的成群结队的虱子写出来,恐怕我们的后人即便翻阅这段历史,也难见到如此“景观”。这将成为一种遗憾。
至于催讨木材,限于文章的篇幅,我就不多说了。一句话,在东北三个月,没有要来一片木材。为什么?虽然三天两头去找林场场长,他总是一句话:有木材,但火车站没车皮,再等等……等到了年底,计划终于作废。科长也无可奈何地通知我,空手回来吧。
或曰,旅社居然有那么多的虱子,他们的工作人员是干什么吃的?这是严重失职。要说原因,其实很简单,计划经济违背了市场规律。大锅饭、铁饭碗,没有竞争机制,不存在优胜劣汰,干好干坏一个样。在这样的大环境里,谁还愿意多出力气?就拿旅社来说吧,当时都是国营,根本不允许个体或私营的存在,因为它们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早已被全部割除。所以,旅社在当时也是供小于求,你爱住不住,不住还有别人住,即使都不住,闲置下来,旅社的工作人员工资照发。是铁饭碗让他们变得一个比一个懒惰,所以,才出现了虱子的“浩浩荡荡”。
现在,有些人还在怀念计划经济,倘若他们被大堆的虱子咬上一夜,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改变观念?
市场经济使我们有了今天的繁荣,使我们成了全球第二大经济体。闭关锁国、缺乏生气的僵化之路,绝对不能再走。那是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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