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回到乡下,去探望故乡。我听见山梁上有咩咩咩的叫声,是羊吃饱了草后欢喜的叫声。那是我的一个堂叔在放羊。我悄悄跑到山梁,看见堂叔躺在山梁上,他鼻孔里发出哼哼声,却没看见鼻毛在动。我明白了,堂叔最舒服的时候,鼻孔里就会哼哼出声。我想起多年以前,堂叔有天靠在山里一棵树上打瞌睡,他并不是在守株待兔,只是干活累了,靠在树上让疲惫的骨架松弛一下。突然听见风吹草动,他一睁眼,发现了一只野兔,堂叔眼疾手快,操起扁担挥舞下去,那只野兔就成了堂叔的囊中之物。那次我正好回去,就和堂叔把野兔炖了。他喝了老酒,沙哑的嗓子哼了几句“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后,就躺在坝子前的草垛上,眯起眼睛,嘴里发出哼哼声。 故乡已经在岁月里寂静下去,有时一个人在山道上走着走着,迎面碰见一个人,往往就会吓一跳。听一个人说过,这人不是被灾难性的场面吓坏了,常常是被自己的一些想象吓着了。迎面碰见的那个人,让你自己一时也恍惚谁是真正的人。而我回到故乡,寂静之中,听见堂叔的哼哼声从风中传来,我就感到,空空荡荡的村庄,起码还有我堂叔这样一个幸福的人。 我在城里,很少听见这样的哼哼声了。很多人说,有了快感就赶紧喊,就尖叫,或者呻吟。一个诗人在冬天洗冷水澡,满面通红,大声喊:爽,爽,爽啊。 在城里,其实我也听见了哼哼声,不是在老黄葛树下,是在老澡堂里。那是十多年前的老城,伍大爷每天下午的一门功课就是去老城一条巷子里的澡堂搓澡。我那时也好上了这一口。我在澡堂的热气弥漫里,和古稀之年的伍大爷赤裸相对。伍大爷躺在澡堂里的木板床上,让那里专门搓澡的吴老二做全身按摩。我听见,伍大爷嘴鼻里也发出哼哼哼之声,仿佛在说,舒服啊舒服。有一次,伍大爷突然翻身而起说:“老二啊,你给我按摩了这么多年,我来给你按一回吧!”吴老二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但终拗不过伍大爷,于是吴老二躺下,伍大爷为他做按摩。那一次,我听见吴老二也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等我走进去给吴老二点烟,发觉他的腮边滚动着泪,也许是澡堂里的水汽凝结?那一次之后,据说伍大爷去搓了半个月的澡,就没再去了,一病不起,直到逝去。而今,伍大爷的骨灰葬在郊外一棵树下,老城里的澡堂早已灰飞烟灭,那地块已睡在大水之下。有时我去江边漫步,看水上咕噜咕噜腾起细小的浪花,恍惚以为是澡堂里的热气又蹿上来了,似乎还听见了伍大爷发出的哼哼声。 在城里的喧嚣市声里,还有一个人在老城墙下发出哼哼声。他是鲁诗人,靠在老城墙下冥想出了几句好诗,嘴里发出得意的哼哼声。我想起前不久,一个农民工在附近一条街上的彩票站里,中了几十万大奖,兴奋得挥舞扁担一路大叫,多沉不住气啊。这鲁诗人年过五十还在写诗,我一直以为,人过四十还在写诗就已是一个奇迹,不是老天真就是幻想狂。但鲁诗人不顾这些,他在幻想国里发出哼哼声,难道你能说他不幸福? 有天深夜我醒来,竟听见自己嘴里也发出奇怪的哼哼声,还咂吧着嘴呢。我才想起,刚才是在梦境里和貂蝉相会了。在梦里我对貂蝉说,明天早晨,我们去树叶上收集露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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