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青
1865年,马奈的《奥林匹亚》第一次公开展出,画面上那个玉体横陈的女子,眼神挑衅,身份暧昧,在当时和现在,这个女模特都是一个令人见智见仁见女神见娼妓的人物。所以,就很好奇这本《化名奥林匹亚——一段女人寻找女人的旅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会怎么讲她的故事。 书名已经很有些标题党的鼓噪手法了,不过,更雷的还是书中人的真实身份:《奥林匹亚》的模特,名叫维多琳·默兰(1844—1928),她是马奈的学生、画家、女工、舞女、酒鬼、女同性恋……也难免,在寻常男画家面前的女模特脱光衣服被人看,搁到画布上都羞得低头垂目,眼睛不敢再看人,哪里会像这个维多琳·默兰,全然一副直眉瞪眼的样子,毫无羞涩之情。这幅画当年一经展出,即被斥责“无耻到了极点”,马奈不仅被媒体围剿,甚至被封杀,要逃往西班牙去躲风头。这件事对于艺术史的影响,是一些青年画家因此而聚集到马奈周围,当时他们被讥讽为“马奈帮”,这就是后来著名的印象派。马奈病逝后,1890年,人们怕《奥林匹亚》被外国收藏家买走,以众人募捐方式买下来赠送给了国家,作为法国最伟大的绘画作品之一陈列于卢浮宫。只是,艺术史少有提及画面上的当事人,模特维多琳·默兰似乎从此消失了,这本书讲的就是她的身世。 用希腊奥林匹亚诸神传说题材画裸体,是西方文艺复兴之后的绘画传统,比马奈画得更让人想入非非的名家名作也有的是,但是,画得这么不害羞的却前所未有,那个坦然向前直视的裸女,一方面让人感觉到男画家与女模特之间的默契,另一个方面又让看画的观众感觉到大受冒犯。 其实,风流的著名画家马奈(1832-1883)非常喜欢女人,他与包括他太太苏珊、弟媳妇摩里索、女学生冈萨雷斯等等好几位模特确是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故事,而他跟这个眼神直愣愣的维多琳·默兰还真的没有情感牵绊,仿佛用她的形象作画很放得开手脚似的,拿她当模特创作的另一幅引出轩然大波的画就是《草地上的午餐》:她光着身体坐在两个衣冠楚楚的绅士和一篮子面包水果之间,同样没羞没臊地把面孔冲向观众,做似笑非笑状。 维多琳·默兰仿佛是十九世纪的玛丽莲·梦露,可能是拥有当时最著名面孔和身体的女人。1862至1874年间,马奈至少有九幅画以她为模特,即使在《女人与鹦鹉》和《铁路》等非裸体画作中,她也是目光坦率地正视前方,仔细端详起来,她是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气质。 维多琳·默兰从来不是性工作者,但在当年就被人骂成妓女。而现在,依然有大量的观众还理所当然地把她视为娼门出身。 她原来是一个女工,被马奈选作模特后,即边当模特边学绘画,先是为杂志画插图,后做架上绘画,并于1876年把自己的自画像《年轻女子的半身像》送到沙龙展出,签名是“维多琳·默兰,马奈的学生兼模特儿,曾为《奥林匹亚》的模特儿”。1879年,她的巨幅油画《16世纪纽伦堡的布尔乔亚》与马奈的作品同时参与了当年的沙龙展,已是颇有名气的画家,曾一度把她与摩里索、卡萨特和瓦拉东相提并论为当时著名的四位女画家;1903年,她加入了法国艺术家协会。她的巨幅画作曾于1930年拍卖。 似乎是因为这次拍卖,上世纪30年代有人曾经关注与研究维多琳·默兰,研究的结果却是浮现出一个风流加风尘、下贱又堕落的形象,有文章写她经常出入艺术家聚居的蒙马特区酒吧,跳舞、酗酒,还是个同性恋者,性关系混乱,并附带了一张1890年的维多琳·默兰画像:她已经是一位神情涣散、形容潦倒的老女人了,身穿宽袍,一只手握酒瓶,另一只手捉吉他,身旁有一只猴子,寓意着它像《奥林匹亚》中那只猫在挑逗春情。本书中转述,此后她卖过画,在戏院当过领座员,最终默默死去,结束“她作为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同性恋画家的一生”。她的死亡证明书上写着“未婚,无业”。默兰生前与死后,都是流言的主角,她的艺术家欲望和生活方式皆不见容于她所处的时代,艺术史安排她的角色只是马奈的模特;而模特,不能算正当职业。 这些有点耍八卦与洒狗血的内容,竟然是美国艺术史学者尤妮斯·利普顿的一部艺术史论文,美国学者的天真与异想天开,不仅体现在混搭式的文风里,还表现在文体形式的穿越上,文字表述也难免流露出一点女性主义式的倔丫头腔调,说到底作者是为身为女人来打抱不平的。不过,这些行踪纪实、虚拟推理、文献转述、情景再现,读来倒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原来艺术史的写作,也可以是性别化的个人感受,来尝试着做一番重返历史现场的冒险之旅,可读性堪比好莱坞剧情了,此即向诸位推荐此书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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