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一个诗人问我,世上最俗的事是什么?我回答说,当然是爱情。 诗人大惊,他声称,自己就是为伟大的爱情而写作的。我解释说,爱情这东西,有时像一种寄生虫,吞噬着心灵与肉体,可“麻木”的人们却是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到底什么是爱情呢?我随即问诗人。写了那么多爱情诗的诗人,也顿时哑然。 这大地上流传得最遥远而迷人的爱情,大概是七夕的爱情传说了。牛郎与织女相隔天河与星空的遥望,使人间专门设立了一个温暖的节日。这些年的七夕,我都要停下来,让爱人帮忙数一数自己头上的白发,也帮她看一看脸上的皱纹。爱人,即使你老得剩下了最后一颗牙,我老得痴呆认不得你,但愿还在一起搀扶着把日子过下去。想起最初相爱的日子,面对面坐着,也要想念,爱情仿佛是不真实地发生着,好像随时有一道天河将彼此阻隔。婚姻生活十多年下来,像经历了一次一次金融风暴过后的企业,也磕磕绊绊,起死回生——像一个美国人说的那样,一生的婚姻中,有五十次想掐死对方的冲动。 我去采访过一些一生经历了风雨雷电后依然忠贞相爱的夫妻,问他们,婚姻保鲜的秘诀到底是什么?他们大多摇摇头,说真不知道,或者淡淡地说:就是两个人过惯了日子,得把日子继续过下去啊。 想起钱钟书老人走了以后,他们仨,就留下了杨绛老人,孤独地在世间,却坚持着,像尊重自然规律的植物一样,而今已一气活过了一百零一岁。我在电视镜头里看到,在杨绛老人的书房里,钱老穿着粗布衣裳的黑白照片,一直慈爱地望着她,望着这个剩下了一个人的家。这个一百零一岁的老人,还在翻译和写作。这靠的是一种什么力量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还是杨绛老人帮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每天望着他,感觉还在嘛。”钱老在世时,也是这样的,两个人像两盏小灯,亮在小屋里,安静地读书、写作,一只两人都喜欢的小猫,是最有灵性的动物了。 这就是人间最平实的感情,却像空气一样充满最俗气的生活。我想起一些人间最荡气回肠的爱情,它们大多没有得到善终,只活在一些传说或者文字影像里。我甚至感到,这是没真正领悟到爱情真谛的人,一些文字和故事在欺骗着我们对爱情的理解。 我想起一部国外的电影,叫《枷锁》,讲述的就是两个干柴遇到烈火的偷情男女,遭到了愤怒的长辈的惩罚,用枷锁将他们锁住,吃喝拉撒都在一起,很快,他们互相厌倦而烦躁,最后崩溃,造成一死一疯的结局。我看了这个片子以后,觉得真是震撼。这个爱情枷锁,让人性深处的一些暗流排出来,淹没了爱情的美好。这个爱情的悲剧让我想象远古,人来到地球,最初是独居的,只是因为害怕孤独和繁衍需要,才有了爱情。所以,别相信夏娃与亚当的爱情传说,说是他们的爱情创造了人类。人与人相处,你得首先和自己相处好,再大的风雨先要自己忍。两个人的爱情,也是一样的道理,和自己相处好了,才能一起来过日子。即使牛郎织女解决了分居的问题,谁能保证他们就相敬如宾一辈子呢? 等我把爱情这个东西认识为“很俗”时,我突然把自己整个放松了,像卸掉了一个多年的老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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