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维宪
在这家充斥着阶级斗争和小生产气息的小厂,我有幸遇到两位奇人,他们就像两盏明灯,照亮了我迷茫、彷徨的人生。
最近,在报端读到著名画家陈丹青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美国听著名艺术家、文学家木心讲世界文学史的往事,这不由使我联想到青年时代的奇遇。
1972年岁末,一股北方冷空气将萧条的上海滩搅得更显凄凉,我迎着寒风踏进了一家类似英国工场手工业时期的工艺品厂,开始了长达6年的做工生涯,直至1979年夏季远走高飞。
这家小厂的总部位于石门二路、新闸路口,是由一个尼姑庵改造而成的；其分部则在成都北路、山海关路口,原先是一座破败的庙宇。在这家充斥着阶级斗争和小生产气息的小厂,每个青工几乎都在虚度年华。然而,我却有幸遇到两位奇人,他们就像两盏明灯,照亮了我迷茫、彷徨的人生。
当时,我被分到分厂一个白天也需开灯的车间。上班次日,门外飘然而至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头儿,他衣衫不整,甚至破棉袍里还露出了棉絮,浑身散发出一股异味,但他双目如炬,眉宇间夹着几缕英气。奇怪的是,老头儿一见到我,竟如同早就认识似的,眼光一下子百般柔和,他自我介绍曾是这座老庙的方丈,“文革”初期被迫还俗。
从此,每当中午或下班前夕,老方丈经常来到厂门口,颤悠悠地叫道:“小……秦、小……秦……”,于是,我箭一般从黑车间里跑出,携老方丈挪到隔壁一条弄堂转弯角,天南海北地侃将起来。原来,这老方丈非等闲之辈,出家前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如雷贯耳的大学者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梁漱冥等都是他的老师。他毕业不久,遂遁入空门,也许是受梁漱冥的佛学影响太深之故。
老方丈的国学底子很深,并且看问题入木三分,见解独特,这对于一个初中尚未读完的青年而言,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我从老方丈口中,不仅学到了中国文学史、哲学史的基本知识,而且学到了他如何读书、判断时局的秘诀。例如,他多次开导我,《红楼梦》是一部政治书,我们应透过贾宝玉和姐姐妹妹的表面现象,看到封建王朝大厦将倾的实质；同时,他还预言中国将会发生100年未有之大变局。若干年后,当我获悉毛泽东对《红楼梦》的评价,特别是神州大地掀起改革开放的巨澜时,我不得不佩服这位历史老人的锐利目光。
我作为风华正茂的青工,理所当然地成了分厂的“骡子”,隔三岔五地骑着三轮货车去总厂送产品。一次我卸完货,从阴暗的角落里闪出一位年过半百,风度儒雅,却衣装油渍斑斑之人,他冲我一笑,深藏不露的眸子里闪现一道波光。我冲此人点点头,刚出口一声“师傅,您好!”不料,他脸色骤变,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能这样称呼他。
以后,每当我去总厂,这位长者必尾随而至,如见四周无人,便轻声与我攀谈,还连声说咱俩有缘。很快,老师傅们告诉我,此人叫沈木兴,是厂里“头号阶级敌人”,头上还戴着坏分子帽子,连老婆都讨不到呢。然而,这位坏分子是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高材生,其知识之渊博,宛若一块吸铁石,紧紧地吸引了我,乃至宁肯多出苦力,自告奋勇去总厂送货。
从此,我与沈先生达成了默契,只要我到了总厂,他先溜进防空洞,然后我也像野猫般窜进去。就在这漆黑的洞里,我们点燃香烟,在两点火光的映照下,我如饥似渴地向沈先生学习西方文明,既学到了古希腊、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及法兰西、英格兰、俄罗斯文学的基本知识,也潜移默化地吸纳了他达观、浪漫的人生境界。例如,他讲述自己上大学期间去南海旅游时,望着湛蓝的大海心潮激荡,竟摘下金戒指扔进海里,以追求“天人合一”的崇高美。
我偷偷摸摸地与老方丈、“坏分子”相处的事终于被积极分子告发了。结果,在全厂大会上,厂领导声色俱厉地吼道:“现在,有个别团干部与封资修分子勾勾搭搭,这是我厂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同时将沈先生押上台,狠狠地批斗了一通。
40年弹指一挥间,老和尚早已离世；而沈先生在改革开放后远涉重洋,去美国发展成了著名的画家和作家。我在知识荒芜时代的奇遇,充满着辩证法,从而使我终身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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