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青
网上别名“书鱼知小”的薛原,说他是属于喜欢在书房里发呆的人,而读到他“发呆”的成果,其实是“发现”,他是在字里行间洞见别样的人生际遇。此前已曾有过一部《闲话文人》,现在则是一本《画家物语》(金城出版社)。从文字格调上看薛原,实在是于书本间沉浸得很深的人,尤其熟谙中国近现史的各类掌故,驾轻就熟,从故纸堆的沟沟坎坎里,重新打捞出一些传奇人生,这本书里的人物与事件,足以拼凑出一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的剪影版。
这种剪影的印象,来自于书中对几位版画家的介绍,手法简洁、线条有力、图案鲜明,很有表现主义艺术的冲击力,让人想起鲁迅曾经对它们的推动与宣扬,也让人觉着薛原对这些画家的关注,有着鲁迅似的艺术热忱。这种热忱,部分是书生性情弥漫,部分是社会良知发挥。鲁迅对木刻艺术的扶持,曾经使版画一度成为民族救亡运动中最主流的艺术形式。前几年,海外做二十世纪世界艺术回顾大展,老外们选的代表中国美术最高成就的,就是那一时期的版画家及其作品。鲁迅的艺术收藏品类广泛,他旧式文人闲情逸致的爱好也有不少,而最着力之处却是格外重视艺术与时代的关系。不知道薛原的偶像是不是鲁迅,但是他显然特别关照画家与现实之间的状况,并用小人物与大时代的叙述策略,使过去完成时的历史重新具有了人生的温度；他对一切的右倾与左翼,都怀抱着对人的同情。
且看《画家物语》所收入的画家中,有20世纪中国美术的经典性人物,如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林风眠等；有为新中国美术创作了标志性作品的画家,如钱松喦、关山月、石鲁、黄胄；有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中充分发挥过木刻艺术宣教价值的画家,如古元、彦涵、李桦、刘岘等；有漂泊终生的域外画家,如常玉、潘玉良、赵无极等,有经历坎坷人生晚境成名的民间画家,如陈子庄、陶博吾、王憨山、张朋等……这串长长的名单,串连着中国艺术百年来的激越历史。此书印制得漂亮周到,每个画家篇章里都附有其代表画作,让人读这些物语文字的时候有所对照,格物致知,不免因为眼前的物是人非而唏嘘,画上的风景依旧,而它们的创作者却在不同时代里俯仰沉浮着,任凭风吹雨打而去了。
这些已然成名进入了艺术史的画家们,《画家物语》无意于对他们做艺术价值和成就的评说,而是从另外的视角穿越历史,看看艺术形象如何演绎成荒诞人生:
比如石鲁的《转战陕北》,画的是1947年毛泽东转战陕北黄土高原时,站在黄土山崖的绝壁上,遥望黄河,伟人负手而立,身边有两个战士和一匹马……此画先是好评如潮,继而有人提出异议:我军转战陕北有众多雄师,这画怎么只有两人一马随着领袖背负悬崖,岂不是走投无路?石鲁精神失常的遭遇由此可想而知。
再如,南京画家宋文治拿了一本册页,托北京友人转请在京画家作画留念,这不过是同行之间的笔墨游戏应酬,生性洒脱的黄永玉便在上面画了个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的猫头鹰,不料想竟给人揭发出来,说成是表达对社会主义的不满情绪,这就是1973年北京美术界流传批“黑画”运动中的核心事件,甚至还专门召集过有很高级别的人士参加的批斗会。后来这成了一个著名的历史笑话,黄永玉索性画了好几幅类似的猫头鹰,来发泄遭遇此荒诞事件的愤怒。
在当代艺术潮流中,野蛮派、立体派、抽象水墨、行为艺术都能大行其道,李青萍年轻时曾是被徐悲鸿特别赞誉提携过的画家,还为她的展览撰写过《介绍李青萍女士画展》,当是中国现代主义绘画先驱。她一生不谙世事只想着画画,却半辈子潦倒街头,甚至捡垃圾为生。到晚年平反时,经办落实的人悄悄问文化部门:她说她是画家,可是她的画到底能不能证明她是画家呢?
相比于朝朝代代的政治正确,人们对艺术的印象,总有几分超逸与穿越,以为艺术标准比政治正确更加持久,甚至艺术的意义恒定如真理,而《画家物语》里人物命运,实在是破除了这样对艺术的迷信。世间之事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画家们的跌宕起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齐白石在陈师曾的帮助下声名鹊起之时,钱玄同要托朋友请齐白石刻印,可以便宜到只要一块半钱一个字,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实在看不上齐白石的艺术,他听说后专程来拦阻钱玄同。转眼到了建国后,马衡自己也会因为亲友的需求,转请他人去求齐白石的作品了。当然,这里描述的不是马衡的审美转变,而是他的无奈处世。
时代在变,生逢其时的画家在变,人们对待艺术的态度也在变。时空与存在、画家与时务,从这样彼此塑造的角度看《画家物语》,还可以当一部寓言,给风起云涌的当代艺术弄潮儿作一本对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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