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无法送达的书
【清明的哀思】
杨柳发芽,桃红杏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又是一个祭拜逝者的日子。
自本报“清明寄哀思”征稿活动启动以来,数十篇饱含深情的文章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怀念亲人,感恩帮过自己的人,寒江穆在文章里写出了表哥的平凡坚强,张成磊在文章里写出了四叔的文人意气,周飞在文章里写出了恩人崔奶奶的无私厚爱。
他们道出了对逝去的亲朋好友的思念与眷恋,那铭记在心中的点点滴滴自然地流淌出来,让我们感慨万千……让我们在回忆中前行,在前行不忘缅怀。
抬头望望窗外的天空,我想,如果天堂也能通邮那该多好,我将把书寄往天堂,无论多少邮资,我也愿意付,一定让崔奶奶看一眼我的书,让她知道我的努力。这本书,有她的功劳。
在这个春天里,坐在轮椅上的我,终于带着刚出版的新书《轮椅上的飞翔》来到泉城济南,想完成我多年来藏在心底的一个心愿,可很遗憾,我来晚了。
那天中午,当我带着喜悦的心情来到济南,到达《老干部之家》杂志社时,韩总编却告诉我:帮助我的崔奶奶于两年前就已去世了……
我呆呆地坐在轮椅上,双手颤抖地捏着轮椅两边的扶手,眼睛迷离。我还还没有来得及亲自见她一面,握一下她那温暖的、给我写过信的手,向她说一声谢谢呢,她还没有看到我写的书呢。
这位仙逝的好心人——崔奶奶,名叫崔毅,我和她相识于2004年。她生活在济南的一家老年公寓,当她在《老干部之家》杂志上偶然看到我由于患病瘫痪在床,没钱治病时,她一次性通过邮局给我邮寄来1000元钱。1000元呀,这可是我家当时半年的收入。
我写信向她表示感谢,收到回信时,才知道她是一个行动不便、疾病缠身的老人,耳朵听不清,眼睛也有病,钱是她委托别人到邮局邮寄的。
当时她回信说,“我是九十多岁的老年女共产党员,我们共产党国家千方百计发展科学,来减轻人民的困难……现在,我按自己能做到的,助你1000元钱。希望你更加勇敢、坚强地努力看书、学习、写作等等,能使你精神坚强,减少痛苦……”
这就是自己有病在身,还给我帮助与鼓励的崔奶奶!如此重的深情厚意,怎能不让我感动呢。
面对这样巨大的无私帮助,我怎能不努力写书呢?我躺在病床上,也不止一次地憧憬,有一天我拿着自己的新书去见崔奶奶,把书捧给她。
我经过三年的努力写作,终于把新书《轮椅上的飞翔》写完了,并且顺利出版了。
3月2日,我到北京开了新书发布会,当时我想返回经过济南时,正好可以去见崔奶奶和另外几位帮助我的好心人。
可遗憾的是,那一天,我听到的却是崔奶奶去世的消息。
又是一年清明节,再次翻出崔奶奶写给我的几封信,看着她给我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开始倍加怀念好心人崔奶奶。我还能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奶奶呢?我再也无法报答她了。
又是清明上坟祭祀之际,人间细柳嫩黄,痛苦哀思之时,坟上青草萋萋,我祭于坟前只能向天而哭,高天白云一朵,地上坟丘一座,路程遥远,天各一方。
四叔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离开我的,是为了救两个落水顽童灌死在村前的那洼浑水里的。他的死让全村人扼腕痛惜。
四叔当时是村里唯一的一个高中生,高高瘦瘦。在我的记忆里,他很有才分,曾藏身高粱地里高声吟唱,旁人惊为狂人；曾牛角挂书趁农忙空闲写小说,引来诧异一片；曾把柳条盘成圆圈,戴在头上,作柳叶妆；还写了三十万字的《建设》,洋洋洒洒写了上百张白纸。只可惜小说还没结尾,其短暂的人生就划上了句号。
四叔被人从浑浊的水洼里打捞出来后,善良的人们还指望能把他救活。就把他的身子俯搭在我爷爷的驴子背上,想把他腹里的水控出来。我爷爷牵着驴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四叔的身子吧嗒一下掉在地上,我以为四叔活了。
四叔是活了,活在了村里每个人的心中。但四叔却实实在在得死了,骨灰一把,埋在了他最爱去的高山梁上。四叔活着的时候,常常爬上高山,向远方眺望。曾经一次我问他,你爬那么高看什么。他说,我在看远方的白云。
下葬的时候,我爷爷把上百张的写满字的白纸裁成纸钱,祭奠四叔。四叔生前没留下什么东西,唯剩下一堆白纸随风起舞。我爷爷痛哭流涕老泪纵横,说,四呀,四呀,你就这么上天了啊。一堆白纸虚幻缥缈,最终也湮灭在时光里。我那时还小,没看过里面的内容,也不知道四叔要“建设”什么,现在想来,那时苦苦痴迷写作的四叔是要建设一座属于自己的美好心灵殿堂吗?
又是清明上坟祭祀之际,人间细柳嫩黄,痛苦哀思之时,坟上青草萋萋,我祭于坟前只能向天而哭,高天白云一朵,地上坟丘一座,路程遥远,天各一方。遥祭四叔,我怀念无限。
身后有人拍了拍我,原来是当年被我四叔救起的两个顽童也来为四叔上坟。他们都已经长成大人了,他们在四叔的坟前又种植了一株细柳。他们说:四叔生前最喜欢细柳,他们一直记得四叔盘柳叶妆的样子。
表哥的半生
在我看来,表哥只活了半生。47岁英年早逝,他的人生实在算不得完整。
表哥是舅舅的长子,穷困的家庭环境,让他过早地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表哥15岁时就跟着我的父亲到山上采石头,这种极重的体力活,对年幼的他来说是一种摧残,却也练就了他一身的力气。那时,他和父亲干一样的活,饭量也几乎一样大,一顿能吃七八个煎饼。所以,我儿时对表哥的印象,就是他用不完的力气和惊人的饭量。
小时候不懂事,对表哥经常到我家里蹭饭颇有不满。好像每次我家新蒸了馒头、包子什么的,他都会心有灵犀地赶到。看着他不一会儿就吃掉五六个馒头或者七八个包子,我都会心疼地问他:“哥哥,你还没吃饱啊?”他尴尬地笑笑,却又伸手抓起了一个馒头。
当然,表哥到我家来,更多是帮着我们干活。我四岁那年,家里盖房子,他每天都来帮忙,重活累活,他都抢着干。他还会打猎,每次从山上打了野兔、斑鸠,都会送几只过来,让我们一饱口福。后来,他买了一辆拖拉机,更是经常开着过来帮我家耕地拉肥。
我渐渐长大了,表哥也结婚生子,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家之主。生活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拼命地挣钱。很多年里,他都在村上的小煤矿做采煤工人。这个工作虽然收入较高,但却又脏又累,并且十分危险,井下经常发生事故,死人伤人都是常有的事儿。
15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到异地求学。毕业后,一直在城里工作,和表哥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我每次回家,表哥只要知道,都会到我家走一趟,哪怕只是坐上片刻。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强壮,看上去有些瘦弱,眼角也布满了皱纹。那时,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一女一子,这意味着他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不知道从哪一年,表哥就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其实这不是致命的疾病,但因为表哥的不在乎,甚至拒绝吃药,所以病症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控制。5年前的国庆节,我正好在老家度假。凌晨6点多,突然接到三表哥的电话,说表哥上夜班时突然晕倒,被送到了医院。我们赶去时,脑出血已经弥漫了表哥的整个大脑,抢救都来不及了。
那年,表哥的女儿刚大学毕业,儿子还在上高中。我永远忘不了两个孩子无助的眼神和哭肿的眼睛。爸爸的去世,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塌地陷。而没看到两个孩子成家立业,一定是表哥死不瞑目的遗憾。
舅舅和舅妈去世早,母亲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从那以后,她几乎不敢踏进表哥的家门,不敢见到表嫂和两个孩子,生怕因境思人,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些年来,父亲仍是经常和我说起表哥,说起他们年轻时一起在山上采石头的往事,说着说着,泪眼婆娑。
又逢清明,这几天总是想起表哥,想起活了半生的他,想起那些仿佛就在昨天的往事……
我每次回家,表哥只要知道,都会到我家走一趟,哪怕只是坐上片刻。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强壮,看上去有些瘦弱,眼角也布满了皱纹。
风筝 □ 天歌
春天来了,我并未看见一只衔泥的燕子掠过
斜风细雨,也不曾听到一声柳笛自黄昏吹响
饶是这般春寒料峭,也总有顽童在呼朋引伴
把红绿的蜻蜓、蜈蚣和鹞鹰放飞天上
我在童年就放飞过一只蝴蝶,它翩飞的舞姿
时常引得我痴痴地遐想——倘若没有一线牵
它是否要飞进自己的天堂?而线在风中断开
我的蝴蝶却因此坠入村前那三亩池塘
奶奶剪下花纹窗纸,用红薯泥为受伤的蝴蝶
贴好了翅膀。在看到我雀跃着奔出了院子后
笑容似乎顷刻间就抚平了她满脸沧桑
蝴蝶——我的蝴蝶!——你现在飞向了何方
怎么我已是泪眼朦胧?如果你已经飞进天堂
千万要把孙儿的思念轻轻地对奶奶讲
一百天,愿望 □ 梧桐秋语
我在梦中醒来,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您说过的话:“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同时深深恨着自己,为什么不能答应您的愿望。为什么不让您完整。
第一次梦见您是在我无数请求下,求求您,让我梦见您。
您来到了,还是那个样子,面目清瘦,胡子也清瘦。走路飞快,我得小跑才能追到你,没有生病。
您对我,像是一个陌生人,我和您说许多话,可是,您并没有理我。
在梦中我哭了,然后醒来。清晰地记得您在梦中的样子。
给姑姑去电话,说我梦见您,可是,您对我如此陌生,不搭理我。
姑姑说,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语言不同,自然不能搭话。
一百天,三个月多一点。仿佛您一直在。
又梦见您,有点重合您在世时最后的状态。
那时,您说,带我去镶牙。我给爸爸打电话,爷爷要镶牙。
忘了爸爸用什么样的理由拒绝了,我与他争吵。他有理由,我也有理由。而我试图用我的理由压住父亲。从小到大,我对谁都是顺从,唯有对父亲,最恶劣的时候,他说被我一句话噎得死的心都有。
最后,父亲胜出。结束争吵的最后一个字是他说的“滚”!
我不再坚持。
我自己去找牙医,跟他描述爷爷的现状,牙医说,若是单纯掉了一颗牙,或者两颗牙,咬一个牙模,做好了镶上就可以了,很简单。
若是一口牙都掉了,不是不可以镶,只是,它们彼此不能互相依存,没有力量,只有装饰的作用,形同虚设。
我婉转地传述了牙医的意思,您不再坚持。母亲则每日做些细软的饭,打粥熬糊,一些不需要咀嚼的食物。
第二次的梦见就是这样——您躺在那儿,嘴巴里空空的,对我说,我要镶牙。
我转过身,与您没有对话。这次我对您的态度,像是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您拽了一下我衣袖,给我镶牙。
我看了您一眼,青灰色的胡子,祈求的眼神。还是没有点头。
您又一次央求我:“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在梦中醒来,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您说过的话:“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同时深深恨着自己,为什么不能答应您的愿望。为什么不让您完整。
梦中,这是您的最后愿望。活着,也是。
再过两天,去给您上坟。我会带着牙,给您送去。这是您的愿望,也是我的。
我努力让自己贴近您失去牙齿的感觉,舔时,很疼,不舔时,很空。
一如此时我想起您,
——想起时,很疼。不想时,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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