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黎华
我见过黑伯龙先生(1915-1989,山东临清人)次数无多,大概是三次,但印象都很深刻。 第一次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在南门升官街岳父家,时值中午,家里来了一位胖老头,头圆圆的,说起话来,每句话后边几乎都是哈哈,那哈哈的长短,似乎就是逗号和句号。说完话,家人留他吃饭,他不肯,走出门外,还传来哈哈的笑声。那人走后,我问来人是谁,才知这就是黑伯龙先生,当时他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 再次到黑伯龙先生家去,距上次见面不久,是代替岳父王凤年先生向黑先生打听一件事。那时没有家庭电话,否则几分钟就能搞定,但是那样也就没有了下面这样的故事—— 那时黑先生住在上新街南首路西一个长方形的大杂院里,他住在后院的北屋里,进门迎面就是一张八仙桌子,黑先生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似乎是在等我的到来。问完事,我就准备告辞,黑先生说,“爷们儿,先别走,头一回来,我给你画张画。”黑先生是回民,大小辈之间的男子,乃至老济南人都可以互称爷们儿。现在想来,黑先生绝对是场面人,不想让你空着手回去,再则还有老岳的面子。谁知黑先生还会告别“有礼”,我便脱口而出“俺不要”这般毫无道理之语,连“老爷们儿俺就不麻烦你了”这样张嘴就来的客套话都没说出来。现在想来,“俺不要”,在当下许多人会以为——不识相——没礼貌——大傻冒。 第三次见黑伯龙先生,是他到山大讲演,地点是在老校一号楼,范围是山大书画院成员以及部分书画爱好者,时间忘了。黑先生讲的内容记忆中有两点:他非常推崇马远、夏圭,佩服之情溢于言表。再一个就是他说和我们不外,是校友。这是源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黑先生是“华大”的人,其后合并于山东大学。 我了解黑伯龙先生,最主要的是看他的画和听各色人物对他的评说。 黑伯龙先生的山水画,出手不凡,是真正的大写意,写自己胸中的丘壑,笔墨苍辣,恢闳纵横,黑先生喜欢用水墨,绝少用色。往往寥寥几笔,神完气足,格调高雅,古意盎然。有人认为黑先生的画,怎么看都看不出时代气息,怎么看都像古人所画。听说还有人建议他在画面上画几个电线杆,或插上几面红旗点缀,不知黑先生作何感想,也许听了以后依旧哈哈大笑、依旧我行我素,反正我不曾见过他“从良”。 我以为,中国的书画艺术,不宜简单地讲创新,有些所谓创新,都是对前人东西的翻版或改进。谁人能写出与古人一模一样的书画作品?学习中国传统的书画艺术,临古是不二法门,有的人临古的功夫太好了,遮掩了自己的东西,这也是事实,我无法问及黑先生,他究竟是不想创新而甘于守正,还是已有黑家山水模样,后来人有所不知。我只想对黑先生说,无论在哪里,您的山水画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不同一般。假如黑先生九泉之下闻之,可能会说,当年不要我画的爷们儿,还真该给他画张画哩! 黑伯龙先生的画,他自己并不自珍。上世纪80年代,有一些人向他索画、换画,都很容易得手。有一个司机,当年经常帮助黑先生的老伴进出医院,提供用车方便,在当时私家车不够普及的年代,方向盘的功能是万能的。黑先生作为答谢,给那位司机先后送了不少画。 众所周知,黑伯龙先生也是著名的“玩家”,他爱玩草虫(济南人叫蛐蛐),他自己逮不了,所以一只像样的蛐蛐拿去可以换他的画,甚至是几张。在黑先生眼里,反正都是玩,乐此不疲。一次他用画换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养蛐蛐的罐子,黑先生一连几天,逢人便说,那天是他最高兴的一天。 世间事,都是玩,有的人就能不仅不玩物丧志,而且玩出学问,像京城的王世襄先生;而且玩,也有高低雅俗之分,像黑伯龙先生就是。黑先生玩蛐蛐,不是为了观赏角逐厮杀,而是观其形,聆其声,静中取乐是也。 黑伯龙先生生性旷达,逢遇不平之事总要斥责,甚至是痛骂,观其书画信此不诬也。据说黑先生去世前,就是在公共汽车上犯的病,当时也是因为胸中块垒未消,他的辞世,是许多人所想不到的。1989年元月,我代王凤年先生为黑老撰写了挽联,联曰:烟云迷离万里青山凝碧血,音容宛在几多飞流作哭声。我想,他应该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就能看到他的黑家山水的价值,我深信,到那时他那哈哈的笑声更具感染力和穿透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