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那天,从广州回北京,下午三点半的飞机,一点来钟便赶到了机场。但是,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暴雨突然袭来,车子像在浪中飞奔。心里有了准备,这么大的雨,飞机肯定不能准时起飞。没有想到,竟然延误到了半夜才得到确切的消息:半夜十二点一刻起飞。这让在机场苦苦等候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坐在对面的一位中年妇女走到我的身边。因为整整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我们都在机场这个候机厅里苦熬,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比较熟悉了。我知道她是广东人,此次是带着女儿和母亲到北京旅游的,那一老一少就坐在对面的位子上打瞌睡。她知道我是北京人,是来问我,飞机到北京都凌晨了,打车的话,该怎么打?我知道,人生地不熟,她是怕打车挨宰。这时候,确实有黑车夜游神一般在机场趴活儿,专门宰客,尤其是外地游客。我对她说首都机场有机场大巴,甭管多晚,都要等最后一班飞机下来的乘客,你可以坐大巴走。 她说她要到海淀的一家快捷酒店,她听说大巴只到中关村,想问我的是,如果打车是在机场打好一些,还是坐大巴到中关村下车再打好一些?也就是说,在哪里打车,挨宰的概率能够小一些? 这个问题还真的难住了我,要我说挨宰的概率一样多。可望着她那信任的眼光,怎么对她说出口呢?想了想,说:还是坐大巴到中关村下车再打车好一些。那里离你要去的酒店近一些,即使多跟你要钱,也比从机场到你去的酒店少,免得为付车费而闹得不愉快。你带着孩子,又带着老人,安全第一。 她点点头,同意我这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走回了她的座位,搂着女儿,开始打盹儿,头像断了瓜秧的瓜一样垂了下来。我知道她是从粤北赶到广州的,这一路就够辛苦的了,又赶上飞机延误,在机场吃没的吃、喝没的喝,呆了这么久,已经是心力交瘁。 没过一会儿,我看见她突然激灵了一下,头抬了起来,又走过来,问我:你说我去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很偏僻呀?我是在网上订的酒店,如果偏僻,黑灯瞎火的,司机再拉着我们故意绕道,不是一样多花钱?她的这个问题,还真的难以预测。 而且,飞机到北京要凌晨三点多了,你说这时候在中关村下了车,那地方会有出租车吗?她接着问我的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有想到。这时候,在首都机场怎么说还趴着黑车,在中关村有没有出租车,还真的是个问题,万一等半天也等不着一辆车,这一家三个女人可真的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了。 仿佛她知道我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或者说,她在刚才打的那个盹儿里,已经把乘大巴到中关村这个选择否定了。她便不等我回答,接着问我:你说我就在机场打车,给司机二百元钱,再递给他这张纸,让他拉我们到这个地址,行不行?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写着酒店地址和电话的纸。 我摇了摇头,对她说,这么远的路,两百块钱,黑车恐怕不干。她叹了口气说:那他要是跟我漫天要价,我可怎么办呀? 一时,我们都没有了办法。望望窗外,雨早已经停了,灯光映得停机坪上的积水闪着迷离的光斑,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飞机场能够把延误了这么长时间的旅客送走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怎么还顾得过来一个带着一老一少的女人半夜在北京下了飞机之后的问题呢?但是,这个问题应该由谁来管呢?管不了一个孤独无助的女人,也管不了黑车司机,一时,我和她的心都如夜色一样深沉。 她又叹了口气,对我说:实在不行,只有在机场等到天亮了。我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就是孩子和老人受罪了。看着她万般纠结又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也叹了口气。 快到登机的时候了。人们早已耐不住性子,排起了长队,恨不得赶紧登机让飞机起飞。可是,十二点已经过了,长队排得更长,却没有一点登机的意思。机场的广播嗡嗡响了:飞往北京的旅客,我们抱歉地通知你们……飞机继续延误。 等我们真正登上这架飞往北京的747,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之后。这样的一再延误,飞机到达北京时,天都要亮了。想起那个女人,她可以不必再为打车或在机场等候天亮的事纠结了。谁都不管或不解决的问题,时间帮助解决了。在通往飞机的甬道上,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咧嘴苦瓜似的对我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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