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漫长的冬季,被晒干的青草和庄稼秸秆的清香、牛粪淡淡的臭味、刺鼻呛人的旱烟味混合在一起被温暖围裹着,留下的记忆绵长而深刻。
□ 商明晓
牛棚本是圈牛的,后曾代指“文革”时“牛鬼蛇神”接受改造的地方,我这里要说的,是本来意义上的牛棚。
凡是棚,就具有无门无窗、敞亮开放的特点。它四周可以不封闭或不完全封闭,至少有一面是敞开的,否则就不能称其为棚,这种建筑形式,承担不起任何“关”的任务。在机械化以前,牛是农民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地位相当高。保持清爽、干燥,是牛棚最基本的要求,牛棚里永远散发着一种新鲜的土香。我家乡的牛棚建筑都是三面厚厚的土墙,向阳的一面敞开着,保证棚内的通风采光；还要备下密密实实的草帘子,天冷或有雨雪的夜晚,饲养员都要用草帘子把前面严严实实地堵起来,为牛遮风、挡雨、驱寒。因为牛维系着农家的希望,这希望是碗里的饭、身上的衣,还指望着盖新房、娶媳妇呢。
过去小学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叫《牛棚里的斗争》,说的是地主笑面虎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溜进生产队的牛棚想毒死老黄牛,结果被民兵当场抓获。“阶级敌人心不死,他想毒死生产队的老黄牛”,成了那个时期阶级教育的名段子。我曾在一个大雪飞扬的冬夜,执行完查看牛棚并添加饲料的任务后,倚着结实的木制牛槽,把手伸进饲料里,牛在嚼食草料的间隙,不时用长满小刺的舌头舔舔我的手背,表示着一种亲昵和谢意。在那个雪落有声的夜晚,伴着牛嚼食草料的欢快之声,我仿佛领略到了天籁之音的美妙。
当然,这时若有笑面虎之类的坏分子来加害牛,我一定会把他当场抓获。只可惜,那一个接一个的平安雪夜,没有给我一个当英雄的机会。
生产队的牛棚,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凡是牛棚都具有住人和圈牛两种功能。我们第四生产队的牛棚,就是一处五间屋连在一起的建筑。东边三间是棚,用于圈牛,西边两间是屋,用于住人。牛棚三面是土墙,朝阳一面底下是一长溜坚实的木制食槽,上面全部敞着,有利于空气流通,充分吸纳阳光和方便进出。那两间用于住人的屋,是饲养员住所兼队办公室,乡亲们习惯称之为“牛屋”。“牛屋”是十几平方米的两间房,冲门口有一个大锅台,是用于煮精饲料的。西边一间,房梁以上是一个用木棒搭起来的吊铺,上面铺了厚厚的麦秸和芦席,是饲养员的卧榻。吊铺下边空无一物,是天冷的时候给牛预留的临时住所。每当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会出现人牛共处一室的场面。吊铺上面的人不时发出如雷的鼾声和语焉不详的梦呓,吊铺下面是牛绵绵不绝的嚼食反刍和偶尔响亮的鼻喷,勾勒出一幅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我们生产队的饲养员是我本家的哥哥,牛屋就是他的家,吊铺就是他的起居室和卧室。只要天一冷,就会在灶里拢一把火,热气上飘,最先感到暖和的地方就是吊铺。厚厚的麦秸吸足了热量,然后悠悠不绝地释放着,睡在吊铺上犹如睡在温暖的热炕。一到冬季,生产队的小伙子们就把牛屋的吊铺当成了自己的家,聚在一起胡吹神侃或掰个手腕。屋里唯一的窗子开在吊铺以下,窗口的光透过粗大坚实的槐木窗棂照进屋内,走不多远就被黑黝黝的墙壁吸净了。吊铺上永远是黑的,要想下棋或打扑克,就要派人在门口望风,队长一出现就赶紧吹灯,否则就会被骂成点灯熬油的败家子。为了适应这种黑暗的常态,轮流讲故事就成了吊铺上的主要活动。于是,那些鬼怪传说、男女趣事都在那个吊铺上传播开来。
我是知青,不知道家乡的趣事和传说,只在一边听。后来他们肚子里的东西倒光了,就以不准上吊铺威胁我,让我讲故事。被逼无奈,我开始讲长篇小说《烈火金钢》。谁知这一讲不得了,我的“说书”成了牛棚里最重要的内容,我的威信也因此大增。就在那个温暖的牛棚里,我讲完了《烈火金钢》、《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每次讲完一个章节还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阵势真的有点像百家讲坛。等我基本上把肚子里的东西抖搂完,和煦的春风已经越过高高的山冈,掠过奔腾的小河,挤进了生产队的牛棚,爬上了我们的吊铺。在那漫长的冬季,被晒干的青草和庄稼秸秆的清香、牛粪淡淡的臭味、刺鼻呛人的旱烟味混合在一起被温暖围裹着,留下的记忆绵长而深刻。
几十年之后我回到家乡,在牛棚旧址驻足良久。那里已经没有旧日的物件,但我总觉得那种气息还在,那牛的鼻喷还会冷不丁地响起,农家后生小伙的笑声依稀还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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