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万华 诗人纪弦出生于1913年,2013年离世,百年生涯,他的诗已有80年和我们相伴。1933年他从苏州美专毕业,便与戴望舒、徐迟合资创办《新诗》月刊;翌年,他以本名“路逾”取笔名“路易士”出版第一本《易士诗集》,之后的《行过之生命》、《火灾的城》等诗集使他享有上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名。从那个新诗勃发的年代走来的诗人,他本是硕果仅存的一位了,而在上世纪50年代后,还能延续现代诗脉半个世纪,更是中国新诗难以想象的事实。 如今,他弃诗而去,不由人不想起他那首《你的名字》:“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如日,如星,你的名字。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在树上。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啊啊,多好,多好,你的名字也大起来。大起来了,你的名字。亮起来了,你的名字。于是,轻轻轻轻轻轻地唤起你的名字。” 这首不着一字而痴爱之情毕露的诗作只用“你的名字”点燃读者的想象力,如今,我们也会在心里对纪弦说一声,你的名字已刻在中国新诗这棵“不凋的生命树”上,随着那树长成参天大树,你的名字也“大起来了,亮起来了”。在百年中国新诗史中,纪弦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我在上世纪80年代前期开始做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研究时读到纪弦的诗。抗战期间,他大部分时间居于上海,上海沦陷后,他成立“诗领土社”,出版《诗领土》杂志和“诗领土丛书”。“诗领土”一词,足见其坚守诗本位的心愿,其“同人信条”也强调“草叶之微、宇宙之大、经验表现之多样性、题材选择之无限制”,而“同人的道义精神”则“决不媚俗谀众妥协时流”。但在日本人统治下,坚守诗本位谈何容易?无须讳言,纪弦曾短时间任职于汪伪政府,他有几首诗也难以划清与“大东亚圣战”的关系。他此时以“路易士”的笔名出版了《爱云的奇人》、《烦哀的日子》、《三十前集》、《上海飘流记》等7种诗集,充满了困惑,诗中反复出现的“重车碾压”的意象,也许正是战争环境重压在他心灵投射的浓重阴影。但诗领土社的活动在战时沦陷区确实延续了战前现代派的艺术脉络,拙著《中国与海外:20世纪汉语文学史论》中《诗领土社和战时现代派诗歌》一文详细讲述过这一被忽视的事实。纪弦此时的现代诗探索,最重要的是他在《太阳与诗人》一诗中所言:“故此诗人亦须学着,置其情操之溶金属于一冷藏室中,候其冷凝,然后歌唱。”纪弦由此展开对诗主知的追求,他此时期的诗作尤为重视诗的形式,致力于诗作视觉感的强化、诗境的暗示性和不确定性、意象的繁复和叠加、比喻的新奇怪异、语言的“超凡脱俗”、诗行的变化组合等,凝练而有意味。 纪弦1948年去台湾,在台北成功中学任语文教师直至1974年退休,随后迁居美国加州。1953年2月,纪弦在成功中学狭窄的宿舍里发起台湾现代诗运动,几乎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他主编的《现代诗》(季刊)聚集起百余诗作者,成为台湾声势最大的一个诗歌团体。他起草的现代派的六大信条,因其“新诗乃横的移植,而非纵的继承”的主张引起争议,但纪弦实际上是从“中国古典文学的诗词歌赋”的“成就好比一座既成的金字塔”,现代诗“要在另外一个基础上,建立一座千层现代高楼巨厦”的信念出发,努力倡导现代主义诗艺。而在当时国民党当局以政治性“战歌”、“颂歌”来主导诗坛的环境中,纪弦的现代诗主张成为突围出政治高压的有效途径。纪弦、郑愁予、杨牧等的现代诗社和覃子豪、余光中、罗门等的蓝星诗社以及洛夫、痖弦、张默等的创世纪诗社一起开启了中国新诗史上成就最大的一次现代诗运动,诗人们在“中国传统”和“善性西化”的文学空间中进行了有个性的探索,在追求思想自由中对现代和传统的沟通,突破了官方政治意识形态的宰制,延续、丰富了“五四”后中国新诗的传统。而纪弦此时的《在飞扬的时代》、《槟榔树》等诗集仍以“当我的与众不同,成为一种时髦,而众人都和我差不多了时,我便不再唱这支歌了”的独立姿态耕耘于诗坛。无论是《狼之独步》中“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那种对“自我”的专注和对现实的批判,在一种狂傲自负的表达中转化为使天地战栗的狼这一极富象征意味的诗性形象,还是《恒星》中“我是一孤独的恒星,亦无伴星,亦无行星与卫星,而不属于任何一星团”,一种只与诗为伴的生命自信,喷射出无穷想象力,都表明,他的诗本位立场,才使他恒以野性之吼摇撼天地,才如恒星永远有奇异之光。这成就了他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诗名,也使他隐居美国后,仍有《晚景》、《第十诗集》那样的好诗集问世。 人生百年也有涯,百年新诗的生命却仍在展开之中。诗人纪弦走了,他相信,我们也相信,新诗不会死亡。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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