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国人好吃,大约是因为饭桌上有另一种起伏人生,在其中,可以窥见一个人平日里刻意隐去的狡猾、精明、急躁、自私或者虚荣。
一个熟识的男人,是个外科大夫,平日里在手术台上严谨、果决,而且每年是单位里评出的优秀员工,有隐忍克制的个性,从不跟人争抢计较,口碑很好,却不喜欢跟人一起吃饭,说是人多嘴杂,吃不安生。起初不解,后来因为要采写他的先进事迹的原因,跟他一起吃过几次之后,便明白了他之所以逃避的不便明说的真相。
一次我们在一家餐馆吃麻辣鱼,周围人皆喊过瘾,说以后一定常来。唯独他,一声不吭地吃完后,将所有鱼刺有条不紊地排列在一起。大家看他不苟言笑地对着一条拼接起来的鱼,以为他是职业习惯,要研究动物骨骼与人类的区别,也便不去扰他,让他专心思考。不想片刻之后,他突然一拍桌子,对着前台大喊:服务员!我要投诉!一桌子吃得酒足饭饱的家伙,看见他一脸愤怒,不知出了何事。服务员也惊惧地走过来,以为他于菜中吃出了苍蝇或者虫子,并做好了应对刁蛮者赖账的思想准备。
而他,却像是在手术台旁,一脸镇定自如地说:你们欺骗了顾客,这鱼少了斤两了,你们肯定是切掉鱼的一部分,凑成了新的一盘,以此谋取利益。一桌子人皆哗然,不知他的判断来自何处。他指指面前的鱼刺,说:从我拼接起来的鱼的骨骼来看,这根本不是一条完整的鱼的骨骼。
那次本应该是他请客,却因为这样一个意外的发现而被老板免了一半费用。走的时候去洗手间,听见一个服务员小声嘀咕:真该在门口写上“禁止外科医生入内”,上次他更让人恐惧,愣是将吃完的螃蟹壳重新摆在一起,义正词严地指责我们说,每一只螃蟹都少了两条腿,非要我们少收他一半费用不可。
后来辗转听人说及他的私人生活,也是这样在小处不肯放手,曾经因为妻子收到一条别人误发的暧昧短信而一直寻根究底,连那个误发短信的男人上几辈的绯闻恨不能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这个执拗地不肯放过自己和他人的男人,让我想起另外一个相识的女人。每次聚餐,她定是宴会上的主角,给人敬酒,讲可乐的段子,将每一个人都照顾得宾至如归。整场晚宴,大家的视线将她紧紧地包围着,而她,也在这样热烈的视线里如沐春风,而且,不放过任何一个炫耀自己的机会,似乎这场晚宴是为她一个人开的,我们不过是洗耳恭听的观众。
都以为她定是活在幸福之中,所以才这样忍不住晾晒自己老公的成就、孩子的聪明、公婆的权势。也的确有很多女子羡慕她完美的生活,恨不能那个眉飞色舞、光芒四射的女主角能够立刻换成自己。
后来无意中有一次,吃完饭后,我发现自己的包忘在饭店,回身去取,正碰到她给自己的老公打电话,语气里几乎带着哀求:求求你,回家呆一天再走好不好?只要你回来,我不会计较你与那个女人的过去。你总不能让我在同事朋友们面前,连最后的伪装都撕破了吧……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那边却已挂断了电话。穿着上万元貂皮大衣的她,不顾地面的尘灰,慢慢蹲下身去,无声地哭泣。风刮起来,将树叶与纸屑纠缠着卷起,又哗一下落在她的身旁,弄脏了她贵重的大衣,还有精致的鞋子。原来,那层看似耀眼明亮的外壳或者糖衣,一旦揭掉,便是喧哗中不肯示人的伤痕。
而我们,究竟在饭桌上,于滔滔不绝的夸耀中,将一颗心隐藏到多久,才肯安静下来,正视已经流血或者冷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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