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娘
2014年04月02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契诃夫
     娜嘉认为她选择的是一种和过去的庸俗生活告别而渴望精神富有的新生活,而我们选择的是和穷怕了的生活告别而渴望拥有物质富有的新生活。
□肖复兴
  在俄罗斯文学中,我最早接触也最喜欢的是契诃夫。读高中的时候,我从学校图书馆里借阅了他的小说集和戏剧集,尽管只是似是而非的印象,并没有读懂,但契诃夫所制造的与当时我身处的生活现实完全不同的艺术氛围,还是使我涌起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想象。和当时语文课本里选的《套中人》和《小公务员之死》不尽相同的那些作品,让我仿佛认识了另一个契诃夫。
  今年,是契诃夫逝世110周年。在这样的日子里,想起契诃夫,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在关于契诃夫纷乱如云的记忆中,忽然想起39年前第一次读他的《新娘》的情景。那真的是一次印象深刻也意义深刻的阅读。那是1975年初,正是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整整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快要走到尽头。我们都渴望着新的生活的到来。这时候读《新娘》,新娘真有那么一点象征的意义。谁是新娘?新娘在哪里?或者说,新娘新在哪里?读小说的时候,纷乱联想到的一切,都超乎契诃夫的小说本身。
  1975年的冬天,我从北大荒插队回京,待业在家,无所事事,从西单的旧书店里买了这本《契诃夫小说选》,记得当时还是内部书店,否则无法买到。其中的《新娘》吸引了我,我竟一连读了三遍。是因为那优美的文笔呢,还是那精彩的插图,或是五月苹果园淡淡的雾中徜徉的那位又高又美的新娘吸引了我?我自己也说不清了。
  其实,小说的情节很简单,用几十个字便可以把它叙述如下:新娘娜嘉出嫁前夕,在祖母家居住的远亲沙夏劝她打开家门出走,去上学、读书、学习,把这种无聊庸俗的生活“翻一个身”。沙夏成了娜嘉人生的导师,她听从了他的劝告,认识到自己以往的生活以及她的未婚夫、祖母和母亲都是渺小的,便和沙夏一起离家出走,远走他乡。一年过后,当她重返家乡,她已经是一个新人了,家乡沉闷的一切让她越发格格不入。引导她前进的导师沙夏死去了,她更是无所牵挂,再次毅然地离开家乡,朝气蓬勃地投入了新的生活。
  《新娘》是契诃夫1903年的作品,是他的最后一部小说,第二年,他便与世长辞了。今天重新读这部小说,感慨依旧良深,不仅勾起旧时的回忆,更重要的是,新娘不老,依然能够读出她和新时代、和我们的现实生活相关联的意义。
  《新娘》,本身就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是契诃夫特意加给小说主人公娜嘉的。面对拉拉小提琴、喝喝茶、聊聊天、挂挂名画那种衣食无忧的典型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娜嘉的导师沙夏给她出的方子,不过是让她出外求学,以此打破眼前这一潭死水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就真的那么好吗?今天的我们会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但是,娜嘉却立刻感觉到“有一股清爽之气沁透她整个心灵和整个胸膛,使她感到欢欣和兴奋”,甚至开始明显地厌恶自己那个自以为是而庸俗的未婚夫,以致“他搂住她的腰的那只手,都觉得又硬又凉,像铁箍一样”。于是,在结婚前夜,她毅然决然地跟随沙夏离家出走。
  今天重新读来,会觉得娜嘉的决定有些鲁莽,但依然让我心动。娜嘉对于眼前世故而惯性的生活的敏感,让今天已经麻木的我们汗颜。在物质主义的侵蚀之下,娜嘉的母亲和祖母为其安排好的一切,有那样好的物质生活,有那样门当户对的婚姻,家乡有那样美丽的花园,在莫斯科又为她准备好了上下两层楼的房子……所有这一切,不正是我们渴望、羡慕并孜孜以求的吗?她怎么会突然感到毫无意义了呢?
  我们会像娜嘉一样放弃这样诱人的一切而进行自己新的选择吗?我不清楚如今和娜嘉一样23岁的年轻人会怎么样,我想,如果我今天也23岁,我会做出和娜嘉一样的选择吗?我不敢回答。如今,在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对于生活的追求的方向和价值判断的标准,已经完全不一样。娜嘉认为她选择的是一种和过去的庸俗生活告别而渴望精神富有的新生活,而我们选择的是和穷怕了的生活告别而渴望拥有物质富有的新生活。于是,我们已经没有了娜嘉对于生活的那种敏感,我们拥有的是对房子车子以致名牌包包等等物质的敏感。而对于这种物化而庸俗的生活的批判,是契诃夫一生作品中所持之以恒的态度。他将这种生活称之为泥沼式的生活,而我们深陷于这样的泥沼里,却舒舒服服,以为是躺在席梦思软床上。在他的这一部最后的作品中,更是强化塑造了毅然走出这种泥沼生活的新娘的形象。
  不同的时代,契诃夫让我读出不同的味道。这便是契诃夫的魅力。
  在《新娘》第四章中,娜嘉决定和沙夏离开这个沉闷的家的那一夜,契诃夫让那一夜刮起了大风,让风毫不留情地吹落了花园里所有苹果树上的苹果,还吹断了一棵老李子树。这些正是我们爱护和珍惜的,怎么可以让李子树断掉、苹果尽落呢?拥有带花园的房子,花园里有果树,能够在春天开花、在秋天结果,再能够有明亮玻璃飘窗下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不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生活吗?生活品质的高低与新旧的判断与追求,我们和娜嘉、和契诃夫就是这样的不同。所以,在我们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我们热衷那些在美丽的花园洋房里婆婆妈妈、卿卿我我或鸡吵鹅斗,便是见多不怪的了。我们不知道那其实是早在一百多年前娜嘉和契诃夫批判并抛弃过的。
  那本39年前读的《契诃夫小说选》,早已经不新,封面都没有了,里面的书页也破损得很厉害了。这些年,我先后买了简装和精装两套十卷本的契诃夫小说全集,却一直没有舍得丢掉这本书。这位“百年新娘”伴我又长了39岁,已经白发苍苍,老奶奶一样了,但对于我,她却是永远的“新娘”。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