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的春天
2014年04月0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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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德发
  这个春天如期而至。立春之后是雨水,雨水之后是惊蛰,惊蛰之后是春分、清明……
  然而,在我的感觉里,这个春天大不一样,春风吹到脸上是暖的,但我心中寒意重重;春光进入眼里是美的,但我心中一片灰暗。
  因为,在这个春天里,我没有了母亲。母亲是正月二十七走的。上午,我打电话给正在父母跟前值班的三弟,得知母亲病情突然加剧。那时三弟正坐在床上,一手抓手机,一手揽着母亲。就在我们兄弟俩通话的时候,母亲悄悄走了。
  我和妻子连同在外地的几个弟弟妹妹急急忙忙往回赶。父亲见了我流泪道:“你妈走的时候,连个扑棱也没打……”
  母亲是肥厚型心肌病患者,九年前卧床大半年,差一点没了。那时医生就告诉我,这种病人会是这样的结局。九年后果然应验,连挣扎几下都免了。
  其实,母亲这一年来已经显出了迹象:身体越来越瘦,饭量越来越小。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风烛残年。
  母亲也明白。她常说,“来年我就八十四了,到头了”。正月十五,母亲和我一起包饺子,一边干活一边说:八十四了,比你姥娘多活一年,比你两个姨多活十几年,也可以了。
  母亲出殡时,有亲戚劝我:你不用伤心,老人家是寿终正寝。我年近花甲,且读过佛经,对于生死还是看得开的。然而,血缘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一个季节的属性。
  我忍不住想,没有了母亲的春天,怎么能和以往的春天相同? 
  有母亲的春天,一个个在我大脑中重新显影——
  54年前的那个春天,大饥荒让我和弟弟妹妹天天害饿,母亲绞尽脑汁为我们去找吃的。她到地里剜野菜,到山上采树叶,将花生皮磨碎了烙成煎饼,将菜园里还没结棒的玉米拔回来磨成糊糊给我们烙饼子。我想,如果没有母亲,病弱的我很难熬过那个岁月。
  40年前的那个春天,父母为了给我盖新房,省吃俭用,日夜辛劳。
  26年前的春天,得知我要考山东大学作家班,母亲满脸歉疚地对我说,当年眼光太短,初中还没念完,就早早让我下了学。她还找出三百块钱,硬塞给我,让我做学费。去年春天她生病住院,我赶去后她不说自己的病情,又说起这事,让我十分惊愕。我想,我这事,有她的生命重要吗?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再提此事呢?
  9年前的春天,母亲病重,让人扯孝布。
  一个个的春天,母亲精心打理院子、种花,每年的香椿芽,都要分给儿女;山楂,一人一份。 
  去年春天,我陪母亲赶集,买了杜鹃花。临走,她都要在门外目送,说:“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母亲入土次日,我去给姥娘上坟。姥爷1948年牺牲在河南,姥娘的坟里只有她一个人的骨灰。此刻,姥娘和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已经归西。在坟前,我在心里发问:姥娘,你见到我妈了吗?姥娘不答,墓碑默立。我回头看看三里外有我母亲新坟的东山,看看东山之上的茫茫云天,泪下千行。
  送母亲火化,需带她的身份证和村里开的死亡证明信。证明信交上了,身份证却留在我的手中。家乡人认为,人死之后,魂还要在家里呆上五七三十五天。我想,旧时有人说,人有三魂六魄,那么,这个印有母亲头像的身份证,应该附有母亲的一缕灵魂。 
  我将身份证装入钱包,放到了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我走到哪,就带到哪。母亲随我回日照,还去济南开会,参加我的新书签售活动,去山东大学演讲。在这个春天里,我与母亲的灵魂同行。
  阴历二月底,我回家伺候老父,一进院子,就见到了春的景象:山楂,香椿,花椒,木瓜,韭菜,菊花,月季……都在发芽。我还听到了它们的叹息——唉,你娘看不到俺们了,她不能伺候俺们了……
  我想,在这个春意盎然的时刻,藏在我胸口的母亲,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我不敢看,只将胸口紧紧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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